「那我去找陛下囉。」梅爾揮了揮手,在轉角和他分別。
奧司點頭,獨自往情報執掌的辦公室去。
走了幾條街的距離,他赫然發現自己腦中想的都是等會兒要和梅爾說些什麼,以及如何不被她陷害、晚餐一定要趕在她動手之前煮好,諸如此類的事,反而沒心思焦慮「倘若我不在時席勒遭遇暗殺要怎麼辦」之類杞人憂天的問題了。
這樣也好。
「阿利!」敲了敲門,奧司呼喚情報執掌。
「他不在喔。」在他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回頭看向這位天下第一大奸商,奧司有點無言:「別再闖他空門偷情報了。」
「唉,您總是知道,可惡。」
「說吧,你今天又想和我推銷什麼了?」奧司抿了抿唇,不太甘心地說了句公道話:「雖然你總是開價高昂,不過走私貨的品質並不差。」
塞娃眨眨眼,笑說:「還是您懂。之前不是有種白石刀很知名?城下西裡鬧得沸沸揚揚,連決鬥場的鬥士都在用,是非常精良的武器呢。我好不容易弄到幾件啊!」
白石刀,他略有耳聞。傳言它是種極鋒利的短刀,還帶有好運,擁有者每戰必勝,當然奧司認定那只是傳言。「一把多少錢?」
「五萬。」塞娃再三強調:「這很好用,您一定要試試!」
奧司沉默了三秒。要說武器,他還是習慣混合白蘭地死靈魔法製成的鋼筆,它以筆的型態能畫紙佈陣,鋪滿陷阱守株待兔,以細劍的型態符合他射長針偷襲的常用招數,能夠自在操控。
不過買下來也不是不行。「給我一把。」
「了解,您真是出手大方。」塞娃拿錢交貨,閒聊兩句轉身閃人。
奧司大致明白他為何逃得那麼快,畢竟即使價格被輿論炒高,白石刀的市價也不過兩萬,這奸商沒事噱他三個金幣,怕被抓個正著吧。
看了看手中短刀的柄部刻印,奧司當然知道如何發揮它的最大價值。
「阿利,等你好久。」一小時後,情報執掌回來了,在那期間奧司已經在他辦公室裡讀完十幾份報告,順手圈了幾個謬誤處。
「您還幫我改公文啊?」狼人族青年臉上堆滿苦笑,並不介意奧司闖入,再說他本來就是總帥,想來就能來。
「閒著也是閒著,不要浪費時間。」奧司蘸了點紅色墨水,框起一大段文字。為什麼參謀要把文件送到情報執掌這裡來?完全搞錯部門,遑論內容錯誤百出。「倒是你的資料都很好找,身爲情報執掌,也不打算把機密藏起來嗎?」
「已經藏了。」阿利檢視櫃子上簡直沒動過一樣的擺置,「您能找出來才是不可思議。」
「啊,對了,提醒你一聲,我那個繼任者應該也能在你察覺不了的情況下偷渡你的物品。她喜歡開這種『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你可別被盯上,假如莫名其妙丟了什麼東西你會很頭痛。」
邊說,奧司翻了翻手上文件,這群參謀居然因為朔風森林大迷宮的一條密道阻塞就手足無措⋯⋯打從十三年前第一次來到魔王城,他始終覺得參謀全是些冗員。
「我知道了。」
「另外,我還有件事情想問你——阿利,艾里是你的誰?」
狼人青年愣了一下,才說:「是弟弟。」
阿利在軍中的年資比奧司還多出一倍,之所以還維持青年外表,當然因為他身為墮魂,年齡是凍結的。至於他仍為人類的弟弟,現在應已是中年。
「你曉得那傢伙做了什麼吧?」
「抱歉,但我身在地下也搆不著他了。」阿利回頭,道。「要我去暗殺他嗎?」
「沒關係。」要阿利親手殺掉弟弟⋯⋯即使這兩人已經站在對立面,依然太沒人性了,他還不至於下這種命令。
況且,倘若這件事成為一向忠心耿耿的阿利選擇背叛他的導火線,未免太不值得。奧司找上他只是打算問一點關於「地上世界曠野副分部長」的細節情報而已,而非怪罪阿利或其弟「艾里」。
顯然這位執掌也曉得他的來意,自行抽了幾張紙,振筆疾書。「我知道的大約是這樣,足夠嗎?」
「還行,如果需要再來找你。」奧司摺起紙張,順道問:「我剛好還拿到了一件有趣的東西。你知道白石刀的主要販賣商是哪家嗎?」
「哦,這個啊,最近很流行的東西,我正好是略有涉獵。」阿利還握著筆,就直接開始寫地址和商戶名。
「未看先猜,城下西『林路行商』。」撫著短刀印紋,奧司說。
「哇,正確,不愧是您。」遞出有著更詳細資料的便條,狼人青年很是敬佩地說。
「謝謝,那我出去了。」奧司喜歡他平日講話簡潔有力的個性,這樣溝通起來很方便,不似某奸商油嘴滑舌。
本來還預想要是阿利不清楚,他就把白石刀的傳言加油添醋之後傳到基諾去,那座城市的決鬥場文化特別興盛,對於戰鬥利器有興趣的墮魂絕對稱不上少。很容易地把價格炒高之後再賣了他手上這把,順便放出白石刀神話全無一句為真的消息,讓那些火大的決鬥士自己去找主要販賣商的麻煩,這樣一舉兩得,他有賺錢,也解決了坊間謠言擾亂民心的問題。
奧司揉了揉額角,他覺得自己想很多的毛病肯定還沒根治。
把玩著一個帶酒香的雕飾,梅爾從魔王的居所走出。
「陛下還真是喜歡一些無聊的小東西啊。」這樣感嘆著,她把被雕成一隻小貓咪的軟木塞放進口袋,往阿利辦公室去。
剛才向席勒稟報完他們所得的情報,這位魔王並沒有多說什麼,只笑著點了點頭。事實上,有將軍與地上串通、洩漏情資,甚至連聖騎士都組隊入侵了,這種事看似小,隱憂卻大,不應該這樣玩笑帶過。有軍官反叛是很棘手的問題,然而席勒相信他們能解決。
葉背下雖然是弱者服從強者的極現實地域,但關鍵就在下層的墮魂永遠覺得自己有能力把上位者推翻,權勢愈大者尤其如此,因此所謂的效忠根本僅存其表,一旦有機會,下屬隨時會背叛上司並取而代之。即使建構起了食物鏈金字塔一樣的規矩,底下依然暗潮洶湧,也唯有魔王、總帥、執掌之類,是高不可攀且不在普通墮魂們妄想之列的地位。
在此,講求真心是愚蠢的,畢竟無論誰都是抱著委屈與執念,滿腹仇恨而成為墮魂,他們被光明與規矩殘害的心靈如今只想為自己過一次人生,沒有牽掛,亦不受道德束縛。
所以,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奧司再怎麼善於謀劃治理,也不可能改變這種風氣。此乃地下世界的普世價值——這是一片潛藏於光明背後的陰影之中,而讓每個墮魂都能為所欲為滿足私欲的地方。夜幕之下,就是因此也為此而存在的。
現任總帥好像覺得這是個大問題,但梅爾不認為所謂的「泯滅良心」真有誇張到哪裡去。那些聖騎士難道有比較好嗎?
再說了,解決下屬叛亂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用自己的實力和權勢恫嚇裁處他們嗎?既然他們想反叛就反叛,那她想殺就殺也沒有問題吧,這不就是地下的規矩嗎?
不過先前奧司只簡略聽過她的想法便露出微妙的表情,似乎不完全同意。
這哪裡有問題了?想不通啊。
「梅爾小姐,是妳嗎?」敲門之後,情報執掌的聲音傳進耳裡。
「啊,是的,這應該是最近第二次見面。」先前她逛到這裡來一次,恰巧碰過他。
「請進吧。奧司大人前腳剛走妳就來了⋯⋯」
「抱歉呀,佔用你改公文的時間。要不我幫忙改一點吧?」梅爾露出明顯不懷好意的笑容,「我效率很高的。」
「不必了。」阿利連忙推拒,憑直覺都知道其中有詐。
「嘖。我今天其實沒什麼正事要找你,不過——」
「不過?」阿利收緊了手指捏住筆身,有種不妙的預感。
「你能不能借我十個手下啊?我想去散散步。」和談會預計要辦在下週,她想先去舉辦地點看看。因為兩方和平談判算是個大事件,會場是介於兩世界之間的一處特殊場域,昨日應該也有人從地上來佈置過了。
她懷疑所謂「佈置」可能另有所圖,帶幾個擅於蒐集情報的墮魂去,更可能找出些蛛絲馬跡。再說了這處場所她可是第一次耳聞,如此祕密要地卻得等到七天後才能去,實在讓她好奇得心癢。
沒錯,後者大概佔了動機的百分之九十九。
「十個手下?」阿利顯然鬆了口氣,這麽少,應該不至於如何。「現在有空的情報員都在城下南宿舍,名單也一併給妳,隨便挑。不要惹事喔。」
「了解啦。」梅爾馬上說,唯恐下一秒阿利就會反悔,接過核章的調度許可和名冊,飛也似地溜了。要知道她只在奧司回來之前才能肆意亂跑,憑他的本事,就算她沒透露出自己要去哪的訊息,也一定會被他逮到。
望著梅爾跑出魔王城大道的背影,阿利總覺得自己被陰了。
地上與地下的世界雖然敵對,但有個現象很有趣——葉面上的王城和葉背下的魔王城,幾乎是在相同的位置,也就是說,假如能從王城的地下室打穿地面,越過地平線上下各兩百公尺的岩層,應該會落在魔王城的屋頂上。
當然了,這只是說說,可做不到。岩層實在太堅硬密實了。
只不過有一個例外。城東北方處有一座地穴,許久之前——大約是幾百年前吧——曾經有過地上與地下之間的和平時代,那時雙方共同協力,從土質相對鬆軟的該處開挖,據說挖到了隱沒的古老迷宮,因此節省數十年的時間和成本,成功貫通兩個世界。
其名為「雙神宮」。
雖然規模完全不若天然生成的七座大迷宮,這座人為建築也如同它們一般隱身四百公尺厚的岩石之間,是一代工藝的結晶,也象徵著曾經的和平,雙神宮此名即指「同時祭祀太陽神與夜幕神的宮殿」。
「這種地方為什麼要作為最高機密啊?」梅爾自語道。
「稟告大人⋯⋯因為我們與地上敵對,此類『和平的契機』就好像要向他們妥協一般⋯⋯」
「這樣啊?」好幼稚喔。再說了,現在不就打算在雙神宮辦和談會嗎。「啊——要到了。對了,你們有誰進去過?」
梅爾一邊帶頭攀登巨石柱小山,一邊問。她其實不指望哪名墮魂有經驗,畢竟那是最高機密。
「稟告大人,小的有。」
「你?」梅爾打量了他一下,聽奧司說,雙神宮五六十年沒被使用了。
「是的,那是小的在前任情報執掌手下工作的時候。」中年外表、實際年齡難以測定的墮魂微笑著,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雖然不見得會記住,她還是問了句。
「菲尼茲。」
「你等等走前面吧——還有,聽說雙神宮是以閉鎖石興建,這是真的嗎?」
菲尼茲給出肯定的回答,讓梅爾揚起了笑容。閉鎖石乃護符的主材料,非常珍稀難以入手,她一直想拿一塊來作為測試龍舌蘭魔法的立靶。既然整座雙神宮都是閉鎖石所建,她敲一小塊下來也不是問題吧?
在菲尼茲身後走進蜿蜒道路中,一股淡淡的香草味乘著地上吹來的風,穿過了構造遠不如迷宮複雜的雙神宮,因而得以抵達此處的小徑,縈繞在她身邊。那氣息在酒香之中極其稀薄,但讓梅爾感到不習慣。
她下意識捏了捏鼻頭,有種第六感告訴她,雙神宮同時是和平的契機,與爭議的開端。久未舉辦的和談會⋯⋯真能順利嗎?
山雨欲來,風滿樓。
哼著小調,奧司從城下西走回來了。白石刀事件雖然只是瑣事,解決起來卻快速又收穫良多,這讓他有點意外,心情也因此好了起來。
首先,他找上「林路行商」的商會長,對方也坦承了白石刀事件就是場大型詐騙。地下世界的規矩,耍什麼手段都可以,受害者是自己太笨才上當,詐騙集團若被拆穿,那就是本事不夠踢到鐵板,發現他們騙局的墮魂則可以用「不戳破你謊言」的條件盡情提出要求,除非對方商譽都不要了,來個玉石俱焚。
奧司用這樣的方法順利拿到整個詐騙集團同謀的名單,另外,當他露出有些被梅爾感染的陰險笑容說「你的贓款給我五十萬當封口費好了」之時,對方也是點頭如搗蒜,這讓他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不好,梅爾的個性似乎會蔓延。
商會長交出的同夥名單裡有一位資深鍛造匠,還有承包塞娃指派的業務,在朔風森林大迷宮開闢白石礦場的小公司。
白石刀主打「高級武器」的性能,關於它的謊言被廣為採信,必定因為其中有真正的良品,出於對那等作工的敬佩,他先拜訪了鍛造匠,對方很好講話,奧司以不追究也不找麻煩為條件,與其簽訂合約,將來軍方能優先收購精良武器。
至於礦場公司,奧司推測他們炸斷了原本運礦的道路並謊稱礦場已經無法採掘——礦場「天然崩塌」一事他有聽塞娃稍微提起過——再開闢另一條小路運輸挖出的礦,藉此避免有其他公司出錢爭搶擔任白石開採承包商的名額,白話說,就是壟斷。
他的推測得到了證實,而且,那條被人為炸塌的道路,正是朔風森林大迷宮裡的一處樞紐,參謀所言的密道無法通行應該是這個緣由,這只要改採新闢的小路就行了。
一趟搞定了太多問題,他都不禁讚嘆自己的好運——當然,揪出事件關聯性的能力也是必要條件,只是奧司向來不會意識到這一點。
總而言之,輕鬆解決了看在普通墮魂眼裡複雜而棘手的小插曲之後,他返回魔王城找梅爾。連個影子都沒見著,不意外,又溜出去了。
「總帥大人!」有一位墮魂匆匆跑來,似乎尋他很久。那不是參謀之一嗎?奧司覺得有些煩,看一眼他手上的文件,熟悉的紅印子是自己的筆跡。
「啊,那件事解決了。」密道阻塞的報告現在才送交正確的長官⋯⋯
「咦⋯⋯是、是的!」
奧司輕嘆一口氣,因為在參謀剛轉身走幾步的時候,就有個身影唯恐他有一刻閒著似地撲過來。
「奧司大人~我的賭盤啊,好慘啊~」
「你有事嗎?」
「有啊,大事,我在城下西大決鬥場下注的那一局輸掉了!」塞娃繞著他身周,看來不抱怨完是不願意走了。「你知道,那個決鬥士明明預購了一把白石刀,今天還要大陣仗地公開領貨!結果商會退費不給貨啊!太可惡了,我要去制裁這個奸商之恥!」
林路行商停止供應白石刀?這本不在他要求之內,看來他們是怕了啊。
「說什麼有退費是公平交易,對我影響可大了啊?要知道因為那決鬥士說自己會帶白石刀上場,這場的賠率衝到一點零五和五倍!我想說不要賭大賺一點就好,押一點零五那邊⋯⋯誰知道本來穩贏的場次突然就虧了!不只我虧錢,還看對方爽賺,好不甘心啊啊啊~」
奧司靜靜地聽著他說。
「我押了二十萬欸!沒了!一個銅幣也不剩!」塞娃揮舞手臂,但可惜這位執掌肯定找不到賠錢的真相⋯⋯
「哇,那真是太不幸了呢。」奧司調整了一下領帶的結,淡然說道。
塞娃臉頰抽搐,他好像想到些什麼了。可惜在領悟一切之前,奧司帶著的白蘭地先收到了通訊魔法。
「梅爾?」
『是我是我——前輩您聽我講,我好像惹大事了。』
麻煩接連不斷!
「⋯⋯妳跑去雙神宮了。」
『喔,厲害。沒錯是沒錯,但和那無關,是我回程解散隨從、自己亂晃的時候——嗯,這麽說吧,我撿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喔。』
奧司微微皺眉,對於梅爾在說什麼,他是有頭緒的。
但他寧可不是這樣。
唉。
ns 15.158.61.4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