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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綠袖子》─元若藍
我很討厭白色,非常的討厭。
可惜組織裡到處都是雪一樣的白,牆壁、走廊、天花板……沒有一處不是。
所以我第一次見到哲也的時候,我以為我看到了天空。
那天是我被帶回組織的第一天,我坐在沒有一點色素的雪白房間裡,冷靜地評估著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我是個孤兒,事實上被帶回組織的都是死了父母或者被父母賣掉的孩子,我屬於前者,在我記憶裡父母的臉孔早已模糊,因為打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們就不曾存在於我的生命中。
我坐在雪白的床上,硬梆梆的床墊坐起來一點也不柔軟,我雖然坐著但是依然沒有放鬆警備,之所以會願意跟著組織的人回來,是因為我需要一條可以往上爬的路,而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我沒有理由要放棄。
敲門聲響起,打斷我的思緒。
『Phantom,就是這孩子了。』
剛剛領我到房間來的人這麼說道,我抬起頭,然後撞進一整片的藍天。
那是個……很難以形容的男人,淺藍色的眉眼、淺藍色的髮、色素淡薄的肌膚,以及隨時隨地就要消失不見的薄弱存在感。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他有一雙看似清澈的眼睛,可是事實上從那雙眼中什麼也看不出來。
被稱作Phantom的男人和旁邊的人講了幾句,大概是在說我的事吧,我垂下視線,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全副的心力都放在他們對談上,我需要更多的資訊好擬定下一個步驟該怎麼做。
機會只有一次,我不能浪費。
『這一批孩子都有指導員了,只剩這孩子,老大說他資質非常好,所以就臨時帶回來了,但問題就在於指導員……』
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透著幾分為難,短暫的沉默過後,我總算第一次聽到Phantom開口,他的聲音有著符合他外表的特質:溫潤、彷彿水一樣。
『不用在意,反正怎麼說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是嗎?既然這樣那我也無話可說了,這孩子就拜託你了。』
Phantom點頭,然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又多問了一句。
『對了,這孩子的名字是……?』
而組織的人卻是用怪異的眼神看了Phantom一眼。
『Phamtom你在開玩笑吧?在進了組織的同時原先的名字就已經丟棄了,只剩下代號而已。』
在那個人離開後,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我和Phantom。
Phantom走到我面前然後蹲下,與我的視線齊平,這麼仔細近看之後我才發覺,這個人年紀並不大,頂多就比我再大個四五歲吧。
但是這麼輕的年紀,卻已經有了一雙滄桑的眼神,好像已經看過這世間太多的無奈,於是提早蒼老。
『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扯開一抹帶著譏嘲的弧度。
『你沒聽到剛剛那個人說的話嗎?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我繼續說,『如果是代號的話,我叫零零四。』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然後再問了一次。
『你叫什麼名字?』
看著那雙沉靜的水藍色眼睛,我第一次覺得這個人有些看不透。
短暫的沉默後,我決定不再繼續為了這種可笑的問題上堅持下去。
『……赤司,赤司征十郎。你呢?我聽見剛剛那人叫你Phantom。』
Phantom,幻影之人,倒是個很符合他的稱呼。
男人搖了搖頭,清秀文弱的面孔上有一抹脆弱掠過,快得彷彿只是我的錯覺。
『那是我在當殺手的代號,現在我不做了,也不需要那個代號了。』
『黑子哲也,這是我原本的名字,隨你喜歡怎麼叫。』他柔柔一笑,我發現他笑起來很好看,『赤司君。』
奇怪的傢伙,一點也不像是殺手。
我叫他哲也,不加任何尊稱,但是他好像也不在意的樣子。哲也很少有其他的表情,偶爾會微笑,但是絕大多數的時候很難從那張臉上看出情緒,存在感也低落得非常不可思議,這樣的特質倒是很適合當殺手,可是矛盾的是,哲也的氣質卻怎樣也不能讓人把他跟殺手兩個字連在一起。
指導員顧名思義,就是針對受訓者進行個別指導的存在,殺人的技巧或者一些必須具備的知識都會有專門的訓練課程,而指導員卻是基於自己本身的經驗來對受訓者進行指導。
哲也看起來文弱安靜,但是實戰技巧卻很好,我在聽他講解怎麼用槍的時候就知道了,對於槍械的嫻熟、無人能及的準頭,哲也拿著槍就像呼吸一般自然,那是對槍枝極度熟悉的人才能辦到的。
『殺手有很多類型,殺人也有很多辦法,但是大多數殺手還是喜歡用槍,用槍沒什麼難,但是要做到每一發子彈都能打中目標才是不簡單。』
哲也的聲音淡淡的,他開始拆解那把制式手槍,乾脆俐落地全部拆解後又組裝回去,而這全部的時間不過十秒。
『至少要做到這樣,才算是有拿槍的基本資格。』
我只是笑笑,然後拿過那把手槍全部拆解後又全部裝了回去,一看時間,不多不少剛好十秒鐘。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哲也驚訝的表情,雖然淡到幾乎看不出來,可是的確是驚訝。
驚訝過後,那雙天空藍的眼眸浮起了笑意。
『不愧是赤司君呢。』
儘管哲也似乎確實是非常盡心盡力在把他的經驗教給我,但我還是觀察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其他指導員像是並不熱衷於此,而是有所保留地在教導自己的學員,甚至或者什麼也不教,學員只能在課堂上學習到知識及實戰技巧。
我曾經問過哲也,但他的眼神閃爍著,用曖昧不清的態度逃避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我為此而起疑過,但是卻再也找不到機會詢問這件事,因為實戰訓練很快就來了。
訓練就快要結束了,而在正式結訓前,有一次半見習性質的出任務機會,通過這次任務的才能正式結訓而被組織所用。
我的目的當然不在於渾渾噩噩當別人手中的刀,直到病了殘了不得已退休或者死在任務中,我要用最快的方法升上去,直到踩在所有人之上,為了這個目的,所以我必須在這次的任務表現得非常出色。
所以我沒有把哲也的叮嚀以及教官的告誡放在心上,因為我認為不需要。
任務中途發生變數,大多數受訓者因為指導員的疏忽以及課堂上並沒有教過該如何應變突發狀況而只能待在原地猶疑不定地等待後援到來,然而相反地,我卻冒險潛入目標所在的大樓深處,並沒有跟大多數人一樣無助地只能等待
我順利地到達目標所在的地下金庫前,在扣下扳機的那一剎那我出乎意料的平靜,手指連半分顫抖也沒有。
目標確認死亡,我成功地獨自完成任務。
但是當我回到集合的地方時,面無表情迎上來的哲也卻抬起手給我一個耳光。
很痛,真的很痛,但是當哲也接下來緊緊把我抱住時,我原先心頭的些許不悅就像沙一樣隨風而逝了。
原本不這麼覺得的,但是當真正抱在懷裡的時候我才發覺哲也出乎意料地瘦,好像用不著費什麼力氣就能折斷眼前這個人,纖細的腰身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圈住。
明明個性是那麼固執,可是卻又如此脆弱。
我抱著哲也還在微微顫抖的身體,垂下眼眸,內心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悄悄破土而出。
罷了,罷了,如果是這個人的話那就算了吧。我對自己這麼說。
然而我卻沒預料到我們的結局。
見習任務結束後,我們就要正式成為組織的一員了。我盤算著哲也如果已經不做殺手了,看是要搬到外面去住還是怎樣,總之把人牢牢地看著才是重點。
組織不適合哲也,一如殺手這份工作並不適合他。
我的哲也應該是要在夏日的午後慵懶地倚在窗台邊、翻閱著小說,而不是拿起槍讓雙手沾上血腥。
最後一次,教官把剩下所有的人集合起來,做了最後一次共同發言。
『恭喜各位,你們是這一批受訓者中存活下來的菁英,現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在完成這件事之後,你們就是正式隸屬於組織的殺手了。』
我稍微掃了下左右,從原先四五十人到現在剩下寥寥可數的幾人,淘汰率近乎嚴苛。
聽到教官的話,剩下的人即使都算是菁英了,但也沒能阻止他們激動地竊竊私語了起來,但我只是緊緊盯著教官看,因為我知道不會這麼簡單就完的。
果然,等到騷動較為平息後,教官又繼續說了下去。
『而最後一個考驗就是來自組織的委託,這也算是一次任務,沒有完成的話即失去資格。而目標人物就是──各位的指導員。』
最後一個考驗──殺了自己的指導員。
我猛地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
其他學員似乎完全沒有抗拒,而是順從地逐一離開房間去完成最後一次的「考驗」。
『怎麼,零零四,你有任何疑問嗎?』教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握緊了手,抬起眼平靜地直視教官。
我聽到我平穩到沒有一絲多餘顫抖的聲音在全部雪白的房間內響起。
『不,什麼也沒有。』
我走回組織分配給我們的房間,一推開雪白的房門,哲也窩在牆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小說的畫面就映入我的眼中。
聽到開門聲,哲也抬起頭,在看到是我後淺淺地微笑起來。
那微笑帶著淡淡的欣喜,以及夾雜在其中的些許哀傷。
『赤司君,恭喜。』
我看著哲也,那雙水藍色的眼倒映著我的身影,沉靜一如我們第一次的見面。
哲也……早就知道了吧?
所以才會有那種已經對世界不在乎的眼神。
所以才會拼了命地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教給我。
『哲也,我愛你。』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槍,那是哲也第一次示範給我拆卸槍枝時使用的制式手槍。
哲也只是輕輕點頭,然後闔上手中的小說放回桌上。
『我知道。』他這樣說,溫潤如水的嗓音就像兩年前在那間雪白的房間裡第一次聽到的一樣。
然後水藍色的青年閉上眼,往後靠。
『扣扳機吧,赤司君。』
我舉起槍的手筆直,沒有一絲動搖,黑黝黝的槍口對著那個如幻影般的青年,但是哲也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試圖要抵抗,他靜靜地在那裡閉著眼,彷彿只是睡著。
我凝視著哲也平靜的清秀容顏,食指稍稍施力。
然後,我扣下了扳機。
那年春天的最後一陣風,帶走了那個我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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