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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Angel》─Sarah McLachlan
那是一間坐落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旁,門面小巧的咖啡廳,店外栽種著不少常綠植栽,甚至靠外的大片玻璃窗上就攀爬著一大片綠意盎然的常春藤。懸掛在店門上的陶瓷風鈴在門被拉動時清脆地晃著,在一片安寧的靜謐中,輕巧地響起一點點琳瑯的聲音。
每天下午的三點一刻,綠間真太郎總是習慣到診所對面的小咖啡廳點上一杯藍山,咖啡廳的生意很一般,下午的時段冷冷清清地幾乎沒有什麼客人,只有或男或女的年輕店員在吧台忙碌的身影。
這樣更好,綠間並不是很喜歡人多的地方。
他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後的陽光柔柔暖暖地照在深色的桌上,有著一圈圈木紋的桌面反射著柔和的光澤,散發出一種暖暖的味道。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樣的,每次去的時候,店裡總是放著同樣一首西洋老歌,Sarah McLachlan的《Angel》,女子溫柔中帶著一絲旖旎的嗓音纏綿地在安靜的咖啡廳內流洩,彷彿時間就在此刻靜止。
而綠間第一次遇到他時,也是放著這首《Angel》。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走到自己靠窗的專用位置,正準備坐下時,對面的位置突然傳來淡淡的話語聲。
「不好意思,這個位置有人了。」
那是個看起來非常單薄的少年,不,看外表應該是大學生左右的年紀,只是太過瘦弱的身板跟彷彿隨時隨地就要消失不見的存在感讓他比真正的年齡看起來要小得多。
冰藍色的髮看起來有著很滑順的觸感,同色的眼眸很清澈,帶著淡淡的疲倦,少年白皙的臉龐上沒有太多可稱之為表情的部分,只是淡漠的、禮貌地告知了他這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下午的陽光燦爛耀眼地,帶著溫暖照進安靜的小咖啡廳,存在感淡薄的少年上半身都籠罩在那樣帶著朦朧的金色薄紗下,彷彿連他太過蒼白的靈魂都能在這樣溫柔的陽光下被治癒。
聽起來似乎很矛盾,雖然綠間是個徹頭徹尾的宿命論者,他會看晨間占卜,也會配帶他星座的幸運物,卻從來都沒有信仰過什麼宗教,也不曾相信過神的存在。
可是在這一瞬間,綠間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
嚴格說來,除了第一次因為那少年的低存在感讓他沒有注意到位置上有人外,綠間和那個少年並沒有再進一步的接觸,而真正的第一次交談,卻是因為一杯送錯的咖啡。
新來的服務生把他們兩個點的飲品弄錯了,綠間才聞到味道就知道不對,那樣甜蜜濃郁的,帶著綿密的奶泡的香味是屬於焦糖瑪奇朵的,他一貫都只點藍山。
「請問,這個應該是您點的吧?」乾淨平穩的嗓音從頭上傳來,綠間抬起頭,那個像是幻影般的少年站在自己眼前,手上拿著一杯咖啡。
他默默地點頭,將那杯太過甜膩的焦糖瑪奇朵遞給少年。
「請容許我問一下……那是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嗎?」奇怪的孩子,現在的年輕人幾乎連敬語要怎麼使用都不太會了,更遑論這麼禮貌的問法。綠間伸手推了下眼鏡,然後將手上的書翻到封面給那少年看。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互動,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這次之後,每天的下午三點一刻,當綠間來到咖啡廳時,總能看到冰藍色的纖細身影坐在同樣靠窗的位置上,而他也只是推了推眼鏡,沒有多說什麼的在少年對面的位子坐下。
他說他叫黑子哲也,是某名門大學國語文學系的學生。難怪會有那種溫潤的書卷氣,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黑子雖然一直都是那樣淡淡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卻帶著一種如水般令人感到舒服的氣息。
只是這樣帶著寧靜的淡薄,卻有一種太過疲倦的蒼白。
綠間的本業是心理醫師,他是東京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畢業後在一家知名的私人醫院裡擔任主治醫師,幾年後便出來自己開了間診所。他一眼就知道黑子有問題,沒有到精神疾病的程度,只是他還是可以看出黑子身上清晰可見的疲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就好像是……對「活著」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一樣。
那不是錯覺,黑子曾經說過他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醫師宣告他絕對活不過二十歲,而每一年他都在病院跟家裡反覆地輾轉著,醫院是他第二個家,最熟悉的是消毒水的味道,寫在生命裡的是滿滿的白色。如此年復一年,不知道生命何時會畫下句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得到解脫,什麼時候才可以擺脫這一切。
這樣活著,真的好累好累……
淡淡地說著這麼寂寞的話的少年低下頭,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窗邊的陽光下被染上一層淡金色,輕輕顫抖著,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那般脆弱又虛幻。
「綠間君,人死去以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哼,你還是想想怎麼活著吧,人生這麼漫長,別光想些無聊的事情。」略帶著彆扭的回應,可是不管是他還是黑子都知道,這句話有多麼不可能實現。
「手伸出來。」綠間想了想,朝對面正讀著夏目漱石的《心》的黑子喚了聲。
「請問怎麼了嗎?」
「這你不必管,伸出來就對了。」
黑子依然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但卻還是聽話地伸出一隻有些蒼白的手。
有什麼東西被放到自己的手中,黑子將手伸回來一看,發現是個小小的御守,上頭寫著「健康」兩個古雅的漢字。
「這是水瓶座這個禮拜的幸運物,只是暫時借你的,用完要還給我。」綠間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但俊秀的面龐上卻無法控制地泛起淡淡的紅暈。
黑子一瞬間睜大了淺藍色的眸子,似乎很驚訝的感覺,然而在那樣的驚訝過後,向來表情不多的臉上卻破天荒地出現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知道了,謝謝綠間君。」
「我可不是特意去求的,只是剛好診所的護士去蜜月旅行回來送的……」
「嗯,我知道哦。」
「黑子你笑什麼?」
「沒有啊,我沒有在笑。」
「你以為我沒看到嗎?」冒青筋。
「噗哈、哈哈哈!」
那天,黑子第一次像個符合他年紀的孩子一樣,歡快地、放縱地笑著,在那樣純粹而沒有一絲雜質的笑聲中,冰藍色的少年在陽光下盡情歡笑的畫面,一直到很多年後綠間都不曾遺忘過。
就像那首纏綿至極的《Angel》一樣,那樣的歌聲在他心裡反覆唱著,到了很多年以後他都快忘了黑子哲也的長相時,只有這首歌的旋律依然在他內心靜靜地流淌著。
這是綠間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彷彿幻影般的少年。
那個安靜的、有些薄弱的冰藍色身影,就這麼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綠間還是維持著他的習慣,每天下午的三點一刻都會去那家小咖啡廳點上一杯藍山。濃郁純粹的咖啡香氣撲鼻而來,卻帶著他從前沒喝出來的絲絲苦澀,但他也總是抿著嘴喝下去,翠綠幽深的眼眸裡總是在喝完那樣一杯帶著苦澀的藍山後,流轉著某種複雜的情感。
每天沒有缺席的出現在那家咖啡廳,卻再也沒有看過那個瘦弱的身影。
綠間拒絕承認他在想念黑子,卻無法解釋為什麼總是風雨無阻地準時出現在咖啡廳裡,在同樣的位子點上一杯藍山和一杯焦糖瑪奇朵,也無法解釋為什麼近乎著魔似地一遍又一遍翻閱著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啊,你就是綠間先生吧?」
他抬起頭,看到一個帥氣到可以跟偶像明星媲美的金髮青年,青年帶著禮貌的微笑,看起來似乎有著良好的家教,左耳卻帶著單邊的耳環。
他自稱是黑子哲也的朋友,好像是因為黑子沒有任何親人的關係,所以後事都是由他們這群黑子在大學的朋友幫忙處理的。而他來找他是因為黑子的遺物中,有指名要交給綠間的東西。
綠間聽到那個俊美的青年說了什麼卻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是瞪著桌上那樣東西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連那個青年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那樣東西沒有華麗的外表和漂亮的包裝,那只是一本書,封面很樸素的一本書。
夏目漱石的《心》。
綠間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談話,也是他把御守拿給黑子哲也的那一次,那個時候黑子正在看著的就是這本《心》,他說那是他選修課的指定書目。
他翻開那本內頁已經被翻閱得有些翹起的平裝書,是很普通的版本,在一般的書店都能買到。就在綠間翻開書封時,他發現了內頁的空白處有著一些字跡。
那是黑子哲也寫給他的一段話,清秀端正的字跡一如黑子哲也給人的印象,內容很簡短,淡淡的敘述語氣就如同無數次他們在咖啡廳內度過的下午,他寫著很抱歉不能把御守還給綠間了,因為他想帶著那個御守一起走,那是少數會讓他覺得溫暖的事物。
最後他說,綠間君,謝謝你。
綠間把書本闔上,沉默地摘下眼鏡,前額的瀏海蓋住他的眼睛,只餘下一片陰影在臉上,他伸出手遮住眼睛,靜靜地靠在椅背上。
安靜的小咖啡廳內還是迴盪著那首低啞纏綿的西洋老歌,女子柔緩的嗓音低低地唱著,彷彿就要那樣唱到地老天荒。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在天使的懷裡
Fly away from here
飛離此地
From this dark, cold hotel room
遠離黑暗、陰冷的旅館房間
And the endlessness that you fear
和你懼怕的無窮無盡
You are pulled from the wreckage of your silent reverie
你在無聲的幻夢殘骸中被拉起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在天使的懷裡
May 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
願你能得到安慰
在天使的懷裡,願你能得到安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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