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沉寂之年》

天寶八載，三月初二。1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Ytb1ffrdC

方卓暫且辭去黎家護衛長一職，攜帶兄長遺物離去，表明要將其骨灰撒至故鄉海裡。黎鷹深知無法挽留，僅能祈禱來日相會，便給上足夠盤纏，由黎千白與黎百里親送其至渤海邊界處。

三月初五，天策府軍期將至，算上漫漫歸鄉路途，柳家必需啟程。由於逢喪，姜青、黎鷹、黎鴞和黎燕低調相送，領柳家人自無人煙小道行幾里至大道，黎鴞方牽著黎燕與柳昭和柳霰道別。

兩家幼妹皆不願分別，哭啼半刻，惹得兩人束手無策，最終是姜青與柳豐分別抱起輕哄安慰，女孩們才逐漸收起淚，擁抱後相約再見，踏上馬車。

而黎鷹則與多年前相似，同樣和柳霖並肩牽馬前行，雙方相視幾眼，好似心有神會，無奈苦笑。隨後，柳霖跨上駿馬，直言：「阿鷹哥，若有緣你與阿鴞、天兒來洛陽一遊，柳家必以兄弟之禮相待。」

話出，黎鷹怔了下，憶起當年所講，再次頷首允諾：「好，這可是阿霖說的。」

至於柳昭，難得面有肅穆，話不多，黎鴞更是不語。

自那天後兩人未再提及神鳥與琉璃心，但他們都真切感受到某種尚未能說出口的情感。

或許，人生有時並不會因君一席話而瞬即改變，卻逐漸積累成難以言傳的寶物，皆化為尋找願望與走向明日之志。

跨上駿馬，柳昭低頭與仰首的黎鴞四目相對。

「二哥。」他終於透出淺笑，溫和如柳豐，說道：「我會寫信給你。」

你也要回信。

然後告訴我，即使此生這般難堪苦痛、迷茫甚至失去親人，你仍不想放棄的是甚麼。

「嗯。」

點頭允諾，黎鴞握住柳昭的手，在柳豐、張英、姜青、黎鷹、柳霖與探出車簾的柳霰、站在自己身後的黎燕面前，將額抵上柳昭手背又抬首，許下承諾：「二郎，我盼你來信，亦會寫信予你。」

與你傾訴，我雖背負阿爺所留的黎家重擔，可還欲嘗試盡力守護我——黎鴞重視之人。

雙方就此別過，各自期待兩年守喪期滿後再相逢，且在下次相會前，以維繫書信，彼此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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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

見信如唔　度日如舊

北方皆安　思念甚多

願爾身心一切安好

許久未見爾提筆繪圖

爾所繪初秋狩獵　能想盛況豐收

僕甚是欣喜　如爾共同樂　願有所獲

中秋將近　獻上祝福

十月初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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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春秋流逝，失去阿爺的悲傷似無止盡，且喪期禁婚喪喜慶，黎鴞只能如過往輔佐協助黎鷹處理家族事務、孝順敬奉三娘姜青，且成為家族與兩位阿姊相互聯繫之橋，更照顧幼妹黎燕領她讀詩書與修練基礎拳腳，同時獨自認真習武蒼雲分山勁與鐵骨衣心法，並將此日常書寫寄予柳昭與雁門關的項北與姜洛宓，亦將過往信件重新翻閱。

日夜覆日夜，蒼穹日月星辰靜默運行，黎鴞為黎氏盡心力，看似並無所變。

若阿爺生前所盼。

可同時，他心底浮現不同以往的疑惑。

「我所堅信之物，是否並非曾經以為那般絕對？」

乏味時日裡，黎鴞沈澱諸多紛雜心緒，重讀過往柳昭所寄書信，透過他所寫、所繪各類無論花鳥魚獸、良辰美景或瑣碎人事物，逐日慢下不管逃離家族或奔馳歸鄉的步伐，逐漸直視眼前。

只見其眸中開始有天地消長，日升月落，季節轉換，林木草物枯榮；手能觸溪水冷冽，野狐細緻皮毛，溫熱茶盞，耳則聞走獸飛鳥死生，夜鴞啼叫，還有家人殷切呼喚。讓他注意到姜青白髪漸生、黎鷹若有深思、黎燕日有所長，而鏡中自己和多年前亦無全然相似。

不變中存有萬變，萬變亦為不變。

帶給其生的阿娘死去，以為永遠如山高的阿爺亡矣，人生諸多離別卻也相遇重逢，和柳昭。

莫知自他幾歲以來，便沒再對周遭諸事存有這般感知，曾幾何時，年少心底僅存家族、職責與孤寂，並將其視為此生的全部。讓青年恍如化為夢裡乾枯巨木，既未茂盛蒼翠，亦無遮陰避雨，遑論依存鳥獸。

只因此等皆為殷殷黎氏期盼，但無見黎鴞所願、所愛，所渴望。

直到如今青年即將二十，理當風華將盛，羽翼漸豐，卻活成乾枯朽木樣貌。

黎鴞險些迷失回家之路。

前往黎家列祖列宗靈堂，黎鴞神奇肅穆，於阿爺與阿娘牌位前待上一炷香，靜默。

為了向沒機會再見的黎兆與劉思問出心底萬分疑惑。

「二郎。」

黎鷹呼喚突然傳入堂內，使黎鴞猛然回神，連忙轉頭低喊：「阿兄。」就要起身迎接。

「二郎，無需起，待著即可。」制止其動作，男人見胞弟面色稍微退去前些時日低迷，終於稍加放心，走到他身邊跪坐下，抬頭凝望阿爺與阿娘的牌位，悄聲問：「來和阿娘阿爺說話？」

「我⋯⋯」聽聞兄長所問，黎鴞沈默半會，抿唇良久才應答：「是的，阿兄，因為我有話想問阿爺。」

「二郎都問些什麼？」黎鷹好奇道以燭火點起香，插置牌位前，並雙手合十，朝黎兆與劉思牌位叩首後再拜兩次，眸底暗藏萬分思緒。

見兄長舉止，青年垂眸考慮許久，方低喃：「阿兄可記得迦樓羅鳥與青色琉璃心的故事？」

「自然，我還同你講過，對吧？」

「阿兄⋯⋯」黎鴞頷首，低聲道：「此故事是阿爺與你所講？」

雖有些訝異胞弟的疑惑，黎鷹仍搖頭解答：「非也，是家族長輩提及。」隨後才又問：「二郎怎麼突然說到這個故事？」

黎家二子抬起頭與長子對視，啞聲道出自己從柳昭所聞，從他人口中說出的阿爺，與其所知曉的不盡相同。只見黎鷹神態亦從好奇、不敢相信至訝異。

最後，黎鴞將故事停在阿爺寫給柳豐的信上，抿緊雙唇，兄弟彼此沈默許久、才又開口提出困惑：「阿兄，阿爺是真希望我等為黎家生死？」

此話既出，黎鷹沈默。

不知道。

兄弟所問，男人不知其答為何，然不僅如此，他心底還浮現其餘疑惑：自己的不知究竟是不知，抑或不敢知？

畢竟若他認了那些黎兆不曾講出口、他亦從未向阿爺證實的愛，是否這二十幾載來的人生便會化為毫無意義之物？

他的忍耐。

他的成全。

他所犧牲的期望。

他的阿娘與阿妹們。

若他認了黎兆不言而諭的親情，那些言行與決定，可不就是對他們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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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師：BERU）

半炷香燒盡，黎鷹方老實應答：「二郎，阿兄也不知道。」並且又道：「阿兄以為自己理解阿爺，但似乎我等無人明白其真正心意。」說完，他再次不語許久，才吐出：「且知曉其心意又能如何？」

言至此，黎鷹搖頭嘆息，不欲繼此話，轉而反問：「那你呢?二郎？若不提阿爺心意，你想要怎麼做?」

兄長所講，黎鴞皺眉思量，開口應答：「待喪期滿，我——」

我想回雁門關探望二師兄與小師妹，或許還能去惡人谷找大師兄，亦想前往東都拜訪柳昭。待完成這些，我便要回家鄉，回到北方，守護我重視的所有。

然縱使心底千言萬語，此刻黎鴞難以傾吐，終僅化為一句：「⋯⋯我還沒能確定。」

聽聞此言，黎鷹自是將其視為卻步，便耐住私心，再次溫和道：「二郎想想，你想去哪裡，要做做甚麼，阿兄都支持你——」

可沒料此話尚未落地，就被胞弟所截斷。

「那阿兄呢？」

轉頭直視黎鷹，黎鴞難得不藏心事，如按奈許久全數爆發，抓住兄長的手臂，近乎質問說：「阿兄真正的想法為何？阿兄總是不厭其煩詢問阿鴞、答應阿鴞，卻未曾提及自己⋯⋯不管阿爺或我如何講，阿兄自己真正想要是甚麼？阿兄難道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預想被弟弟這般堵話，黎鷹頓時有口難言。

「我⋯⋯」

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能吐露半句。

畢竟，他怎麼能夠將那些軟弱與自私心思傾訴？無法替幼弟撐出半片天地、任其所欲發展，已是兄長失責，因情卻步，沒能為黎氏子弟作主，更為家主怠忽職守，他豈能還向黎鴞尋求慰藉？

二郎別走，留下來陪阿兄⋯⋯

他如何講出口？

我是軟弱與自私的兄長，擅自將弟妹視為替自己分攤孤獨的內心支柱者。

良久，黎鷹垂眸，眉頭緊鎖，悄聲云：「二郎，抱歉⋯⋯」

黎鴞低頭注目長兄，耳聞他滿懷歉意，似乎能感其心中糾結。畢竟他與之在同家族中成長，即使僅有片面，怎會不知兄長可能所想？

且黎鴞曾認真思量，若自己身為嫡長承接家族所有，即使看來大權風光，同齡親近攀附之人甚多，獻上青睞的女子不少，可其身自小虛弱，遑論心中孤獨苦悶又有誰知？

每當憶起年幼時仰望黎鷹挺立背影，如今卻低頭俯視瘦弱的兄長，即將成年的黎鴞開始明瞭，與自己年歲相差甚多的他應是渴望有誰能相伴身邊。儘管要其留在家族中的責任沈重無比，而兄長完全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愧疚時而帶來壓力，但此同時代表保護、重視與珍愛。

黎鴞想要如此相信。

他欲這樣決定。

若陪伴自己的柳昭、蕭洛、項北、姜洛宓與家人那般，成為誰的慰藉和扶持。

「阿兄。」青年呼喚。

伸手抓住黎鷹肩頭，黎鴞面色堅定，直到兄長抬首與其對望後方出聲，認真無比。

「阿兄曾叮囑阿鴞要尋己所愛，但其實我向來沒有特別想做甚麼⋯⋯」

話至此，青年嘗試露出笑容，向男人透露其內在深處心思，氣音道：「不過，我現在想幫助阿兄做阿兄想做之事，若阿兄能悲喜，阿鴞也悲喜，這⋯⋯便是我所愛，阿兄無需道歉，阿兄沒有要道歉的地方，只要也說出所想即可。」

語畢，他目不轉睛凝望黎鷹，似乎在云：

你是我的兄長，是我想跟上的目標，我會凝望你怎麼尋找自己生存的道路。

聽見胞弟所講，雙眸看著他與黎兆極為相似的面容，黎鷹無法言語，震驚之情霎時與過往重疊。

年幼的他曾偷聽阿爺阿娘與遠從京城前來北方的姜郎中相談，得知自己身體羸弱，經脈有損，即使病好此生亦無法習武。1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SXNtIawgJ

當年的黎鷹除升起絕望與悲切，見到黎兆耳聞此消息時的神情也深刻在心底，沒法忘懷，即使那是阿爺從未在其面前展現的失望。

故黎鷹當時不管先生、書僮或貼身僕役的勸阻，晨起修行操練，拿起長槍就在雪中蹲上半時辰，直到舊疾復發昏厥，此事方被黎兆和劉思發現與阻止。

「傻大郎，你這是做些什麼？」婦人眉頭緊皺卻不掩擔憂，長滿繭的手輕柔撫過其發冷的面頰，又再握著兒子掌心，盡可能溫柔詢問：「為什麼明知身子該休息，卻如此免強自己？」

在娘親和煦話語裡，少年黎鷹縮進被子，勾著母親指頭，良久才悶道：「我⋯⋯聽到姜郎中和你們說了，我這輩子都無法習武⋯⋯」

「什麼——」

可未待劉思回應，黎鷹便繼續講述：「我沒能像阿爺文武全才，也無法與阿娘一樣成為軍人，也不似阿烏善於醫術，更不如阿沐在經商展露頭角，那我究竟該如何使眾人信服、要怎麼繼承黎家⋯⋯」

凡夫俗子如何在世家裡存活下去？

黎鷹記得，對於他提出此等困惑，阿娘滿面憂愁，僅是抱緊自己，低喃表示其無所盼，只願他身體健康、尋己所愛，不被萬難所困。

如此罷矣。

但，劉思所言之愛究竟為何物？

沒人為其明說，他也只能摸索，碰撞多年。

結果，長大的孩子終究不會成為爺娘期望模樣，反倒是爺娘所做所為之貌，如選擇黎家並犧牲自己嚮往軍旅與俠者遊歷四海的劉思，若接受阿爺安排與憎惡女子結婚並獨自懊悔半生的黎兆——他們似乎都沒能尋其所愛，守著名為責任的沈重束縛。

因此數載來，黎鷹、黎烏和黎沐雖命運不盡相似，卻彷彿都踏上爺娘曾經走過之路，皆在成就職責或所愛間苦痛掙扎。

甚至黎鴞出生時亦同，背負起家族與兄長姐各自的渴望。

無法可解，天命難違。

男人本已想放棄所愛，決定無怨無悔接受家族職責。

可沒料到在這時，他聽見為分攤自身不足而被迫降生的弟弟告訴自己：「兄長，這或許亦是愛，守著家族也為我所珍愛之物。」

掌心覆上黎鴞手背，此刻黎鷹終能出聲。

「二郎。」他啞聲呼喚，難忍激動用力環緊青年，從未如此迫切道：「現在留下來，跟阿兄一同守護我等家族，但若有朝你的命運降臨在面前，那就去追尋吧。記得阿兄都會在北方，只要你回來即能找到阿兄，而若逢難沒能歸來，阿兄便動身去找你。」

我們皆為對方思量，都是彼此所愛。

終於聽見黎鷹心聲，黎鴞不禁鼻酸，亦回抱兄長，頷首。

「好的，阿兄。」

兄弟二人萬語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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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

近日可好

日見爾所鑄之刃　不忍思念如故

此信喜憂各半　憂為聽聞少林戒律院出山

傳有少林僧入惡人谷　使谷內動盪風起

不知...如何

喜則僕近月與阿兄談心　相互扶持黎家

三娘和天兒亦安康　諸事順遂

盼與二郎再相會

十二月初九日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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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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