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前輩說我可以先收留你呢,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讓龍舌蘭切斷通訊魔法,梅爾雙手扠腰,對面前的墮魂少年說。
「請問⋯⋯妳是誰?」金髮藍眼的少年仰望著她,不解地問。
「啊——怎麼不是先驚嘆人家豔麗的外表呢?梅爾姐姐傷心了啦。」她說著玩笑話,蹲低身子看著倚坐地上的他。「咳咳,我叫梅爾,剛好路過這裡啦,沒有要對你怎麼樣,你放心。」
少年仰首,臉上是明顯「妳講這話好沒可信度」的表情。
「好嘛,不然你先起來,不要坐在野外啊,地下世界的野外很危險的!到處都是死靈,你想被吃掉嗎——話說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你是新手吧。」
「新手?」
「我是指剛變成墮魂的人類。」說話的同時有一隻發狂的死靈撲過來了,梅爾揚手:「龍舌蘭!」
『嘎咕。』龍之吐息從嬌小的死靈處發出,頓時貫穿它。完成任務的龍舌蘭高興地拍翅,飛過來坐在她頭頂,把梅爾的樹藤冠給撥亂了。
「那個,我覺得妳說野外很危險的這檔事,聽起來也很沒可信度。」
「好啦不要廢話了,兩個選項,待在這裡自生自滅,或者跟我走。」
「⋯⋯其實我想選第一個。」
「你就這麼想找死啊?」梅爾如同發現珍稀生物一樣湊過去,「墮魂不都是滿腹怨恨,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死去,才會來到地下嗎?」
「找死⋯⋯這也說得太難聽了,我只是因為變成了自己本來應該討伐的『墮魂』所以很傷心啊,我沒臉見她⋯⋯唉。我看妳也不像懷有什麼冤屈?」
「啊——我是例外啦,你不要想那麼多,跟我走就對了,我覺得你還滿有趣的,將來應該有用處。」
「用處?」這次他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梅爾拽走了。那白皙的手看似嬌柔,力道卻大得嚇人,要是慢一會兒從石地上爬起來,他就會被拖行了吧。
「對啊。你一看就是貴族,在地上世界佔了很重要的地位吧。」
「並沒有。」少年畢竟是青春時期的心靈,再怎麼難過,看見周遭的各種奇景——諸如巨石柱、發光礦石、無垠星穹之類——也不得不露出驚訝又好奇的表情。
「真沒有嗎?」梅爾露出美麗卻陰冷的笑容質問。剛死不久的少年沒換過軀體,卻是這副金髮藍眼、身上乾乾淨淨的樣子,肌膚沒疤痕、身材也不會太瘦弱,他一定曾在地上享受著富裕的生活吧。因此,像他這樣的墮魂格外稀有,尤其還如此年輕——奧司雖然也在年幼時變成墮魂,但那是因為他身為被純種人族歧視的半人族,又生活在特別動盪的部落,本就命運多舛。
而此刻看見她那比王國拷問官兇起來還要可怕的表情,少年馬上招認:「我是聖騎士見習生,但只是見習生而已。要是死了可能也不會有人在乎⋯⋯不如說,既然我都死了,我希望她不要在乎。」
「是喔?」梅爾聳聳肩,這少年明顯迷戀著哪個女孩啊。「我前陣子找到一個不錯的房間,你要不要先和我去那裡?先說了地下世界非常現實喔,你自己要進城鎮去討生活的話,只會被各路奸商剝好幾層皮,再被抓去當奴隸,最後扔到決鬥場裡作為餘興表演的材料,在眾人的噓聲中慘死。」
也許是社會黑暗程度直接比地上翻了好幾十倍,少年被這話驚嚇到,怔在原地說不出話。
梅爾也是自有盤算的。見到這少年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絕不是普通的墮魂——他挾帶著的執念並非仇恨,是某種更複雜的東西,剛才一問也確實如此。不過再怎麼感興趣也不能把他帶回奧司的據點去,那麼只好安置在她自行開闢的備用居處了。
「跟我來吧。」她找了找方位。這裡是朔風森林大迷宮下方不很遠的野外地帶,向東南方一直走的話就能抵達她的據點,只可惜太遠了:「地下世界的地面是巨石柱組成的,『翻山越嶺』到那邊要費很大一番工夫——我有別的辦法,不過姑且先問一下,你多重?」
「咦?體重嗎?」少年剛剛回神,「大概五十吧。」
「以一個男孩子來說很輕嘛。」梅爾向龍舌蘭伸手,只見它的鱗片脫下⋯⋯不,並不是脫落,而是卸除。死靈龍的體型非常之嬌小,平常看起來的樣子其實是鱗片外還裹著鱗甲的厚度,而那鱗甲的一部份此刻正逐漸組成一團黑紫色光球。
她熟練地將光球揉開、拉長、甩鬆,於是一件墨藍黑色的薄衣就這麼形成了。「龍鱗緞備用品,現世!嘿嘿,感到榮幸吧,這件可是地下世界第一美少女的換洗睡衣。」
看著明明是深色卻薄可透光的「衣服」,少年深感無言。「給我當外套?」
「對啊,看好囉。龍舌蘭,『引道』。」
『嘎咕!』
小龍拍起翅膀向上飛行,與此同時,梅爾一腳跨到它身旁的空氣中,竟然踩穩了,抓上他就往什麼也沒有的空中踩。「我們走囉。」
只見梅爾優雅地在空中行走,跟著龍舌蘭一步步前行,視高低起伏的眾多巨石柱於無物。被拉著的少年還難以平衡,踉踉蹌蹌的。
「這是?」
「死靈魔法,龍舌蘭上個月新學的。」
『看、白蘭地的魔法、很厲害、我就、請教了一下。』描繪的文字述說著:『它、很會教、原來這不難。』
梅爾補充:「這效果是在它的半徑一公尺球體之內,可以使十公斤以內的物體浮空喔。配合龍鱗緞就有降低門檻的效果,我或你的重量也沒問題。對了,雖然我穿禮服長裙,但不會曝光喔——你要是敢試著偷窺,我就把你碎屍萬段煮成粥,再撿一條閹過的死狗去夜池祭壇給你當軀殼,順便拿那鍋屍粥做你的飼料。」
「是、是的?」少年惶恐。
「好的,到了喔——衣服還我。」梅爾扯回自己的備用睡衣,懷裡抱著使用數小時魔法而累壞了的龍舌蘭。她正用不太純熟的技巧把死之力分給它,使它得以迅速回復。
「這裡是?另外一座大迷宮?」
「嗯,古龍巢。之前來得很頻繁,剛好就發現這個房間。」梅爾一腳踹開死靈巢穴的門,當然原「屋主」早被殺掉了。「你接下來就住這裡吧。我看得出來你很稀有喔,可別被其他墮魂殺了。」
「啊、好。」
「順便聊聊天好了,你怎麼死的?」
「一開始就直接是這麼直白的問題?」
「還好吧。」她一邊生火,從據點內取物資,煮起簡單的食物。「你說,或者我拿藤鞭讓你說。」
「呃、我自己講。我是掉到陷阱裡摔死的,在朔風森林大迷宮⋯⋯」少年娓娓道來。
聽完,梅爾分析:「你是被陷害的,有人把你絆倒了,還踩開陷阱,你才會墜下來。那個陷阱應該是多重落穴陷阱,特殊設計的,啟動重量大概要七十公斤。摔下去時人從兩片分開的石板中間先落下,石板相撞會晚一拍緊隨其後——總之,形成一種掉到底部之後觸發下一個陷阱,而前一個陷阱的材料封住新陷阱的洞口,這樣的連環『巧合』。從上頭看只剩一個淺穴,當然也找不到屍首。」
「妳為什麼這麼了解?」
「為了避開某位陷阱大師的防偷窺陷阱啊。」
在這個世界,偷窺可是要付出重大代價的哦。
「⋯⋯好。」雖然不解,但少年沒過問,只是提出問題:「我摔落那麼高的距離,應該會慘死吧?就算懷著執念變成墮魂⋯⋯」
「——你那個身體也不能使用,沒錯,概念很好啊。中間一定有術士做過手腳,幫你修復了,順便把你移到那塊野外區域。不過那究竟是誰就難找了,要查一陣子。」
「其實,我覺得當時就這麼死了也沒關係。」
「為什麼?」梅爾攪拌湯汁,試了一口味道。
「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她是個天才,非常適合成為聖騎士。我很早就認識她了,可是,我一直沒推薦她去徵選會,因為我非常想要那個位置。我非常自私,阻礙了她的前程⋯⋯」
她只是聽著,不時詢問一些地上世界的專有名詞。
「現在她的生活應該很美好吧,因為她得到了她應該有的位置。可視我卻那麼嫉妒她啊!我明明又那麼迷戀著她!我好矛盾啊,我這樣真的配說自己喜歡她嗎?唉⋯⋯老實說,我們的團長很中意她,而我好不甘心,可是我沒有資格爭搶,我知道,我先前沒推薦她甚至是在耽誤這對佳偶相識!」
梅爾有點傻眼。少年說得不很完整,但憑她的推理能力,大約也知道事情全貌了。
「我是認真地愛她,可是從來不敢表白!我知道她開心比什麼都重要,但看到她和團長一起出門我就覺得心情很差⋯⋯我不能與他們同行,我太弱小了,妳懂嗎?我喜歡她,可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走在她身邊!」
也許是變成墮魂、受到死之力沾染的緣故,少年的思想稍有黑暗化的傾向,也不自覺激動了起來。
梅爾拍了拍他肩膀,感慨良多地說道:「我看,你是被自己糾結死的,那陷阱只是壓垮稻草的最後一隻駱駝而已。唉呀,你放心吧——梅爾姐姐我可是戀愛專家,你乖乖聽我的話,為我效力,就一定還有機會和她共結良緣,知道嗎?」
「⋯⋯嗯。」雖然她的話光聽起來就很不妙,但此刻的少年已經如溺水的人,哪怕是根稻草都會抓了。
梅爾微笑,「吃完晚餐就快睡吧。」
在少年的淚痕乾了、人也沉沉睡去之後,她才走出據點。
「前輩!」
奧司機敏地往旁一閃,以免被她撲倒。梅爾喊得很大聲,但少年十之八九被下藥了,睡得很死。「這裡好歹也是迷宮,居然被妳變成居所啊。」
「反正附近的死靈都怕我,不敢來侵擾。前輩,您覺得這少年怎麼樣?」
「一看就是個關鍵人物。」奧司的耳尖微微抽動,「他愛慕的女孩是地上的團長見習生,想來兩人很相熟,那他就是個重要的情報來源。在孤身落入另個世界的情況下,印痕效應很明顯,妳能第一個向他釋出善意,就佔據了很大的優勢。雖然我反對妳隨便撿個麻煩回來,但比起把一個大麻煩扔在外頭,拎回來比較方便處理吧。」
「所以是我可以養的意思囉?」
「⋯⋯好吧,認真養啊,不要丟了。」
這番像是小孩在央求能否養寵物雞一樣的議論,當然沒被少年聽見。他只是瑟縮在被窩中,畏怯著迷宮四壁透出的陰寒,於夢裡依然呢喃著。
「⋯⋯夏雪⋯⋯」
「抱歉,我昨晚失態了。」少年鞠躬道歉:「不應該那樣激動亂吼。」
「無妨。其實死之力有黑化思想和放大負面情緒的作用,你被影響了很正常——這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梅爾邊想「這傢伙還真有教養」邊說。她沒做早點,墮魂其實不必一日三餐——雖然還是得進食。總感覺他們是某種介於活人與死屍之間的存在。
「啊,謝謝。另外⋯⋯昨天剛見面,還沒有自我介紹吧。我叫聖月。」他沒有報上自己侯爵家少爺的身分,畢竟那在這個世界也沒有用。不如說,能夠成為一個平民,是不是離夏雪更近一點了呢?
梅爾抱胸,她大約知道他的想法。雖然事實是聖月與夏雪如今分處於地上地下,墮魂與人類根本不可能有交集,但這種對自己不利的話她不會說出口。
再說了,她也不完全覺得這種戀情一定不可能。如果連這對少年少女都搓合得成,憑這種戀愛實力,她應該有希望拿下奧司!
「那個,妳怎麼了?」聖月見她的表情愈發詭異,連忙問。
「不,沒有。」梅爾只笑笑,說。
日子過得很快,在十張日曆紙被梅爾做成十種不同精緻紙雕之後,白天總是被她晾在據點裡的聖月終於關不住,找了個機會問她:
「外面是什麼樣子啊?地下世界⋯⋯很淒涼嗎?」
「不不不,那完全是你們地上人的迷信吧。要不要乾脆一起到城鎮裡逛逛?我帶你熟悉環境。」她本來是有規劃,不過無妨,計畫這種東西難道沒有彈性嗎?
「太好了⋯⋯不對,妳都沒有工作嗎?」
「沒啊,今天前輩要去開會,是我的自由時間。」
事實上,是去雙神宮參加和談會。據奧司說,兩方與會者都是高層中的高層,但梅爾和夏雪是例外,並沒有被准許到場。這很有道理,畢竟是久未實現的和平溝通,大家都想順利進行,不打算增加兩個變數。
奧司似乎為了不讓她有時間胡鬧而託付了不少工作,但梅爾連夜晚都拿來加班後,順利趕完了。要知道她今天已經約好貓草走私商面交了,這種事得趁奧司不在的時候做,否則那些草應該會被集中焚燬吧⋯⋯
而當然不知道這些、連梅爾身份都不曉得的聖月只是單純地點了點頭:「好啊,要去哪?」
「到某個有勢者的宴會蹭吃蹭喝好了。你會不會演奏樂器?」
「小提琴算不算?」他不解,但沒有質疑。她昨晚已經說好,只要他聽話,會讓他再與夏雪見面的。
「可以。我讓你用伴奏的身份入場,你可要好好見識葉背下的繁華喔。」梅爾叫醒龍舌蘭,快速準備出門。回眸一笑,她道:「好像忘了告訴你,梅爾姐姐我是天下第一的歌舞姬。」
那一瞬間她自然而然散發的魅力讓聖月不住覺得,要不是他心有所屬了,一定會馬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
新葉曆一五一九年,盛春之月的第二個週末,雙神宮的和談會終於在傍晚散場,想必這樣的大事件會被載進史冊流傳數百年。
「啊~我討厭變數。」走在奧司旁邊的貓人墮魂,正是魔王席勒。「看啊,因為一點小事就毀了。」
「有變數也不是問題——照理來講該是這樣的。」奧司那副並不意外的表情中還夾雜一絲不悅:「只是有些人實在不知變通,心急了又聽不進話。」
「唉,就是啊就是啊。」外貌與他幼時神似的魔王撞了一下他的腰。「可惡,接下來風波只會愈來愈多。」
「這是當然的吧。」
「陪我喝一杯吧,俗話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就後天再愁。」
「那就無法構成借酒澆愁的前提了吧,陛下。」
並肩於魔王城中央散步,兩名位高權重的墮魂正互相開著玩笑。突然間,奧司貓毛倒豎,一把推開席勒,自己也向後跳。下一秒,身著墨藍色睡衣裙的少女就落在他們方才所站之處。
「梅爾——等等,妳先給我解釋一下那件薄得要命的衣服是怎麼回事。把龍鱗緞變回去!」奧司連忙別開視線。
「啊,尾巴炸毛了,好可愛。」梅爾抹掉鼻血,說:「先別追究這個嘛,剛才說『毀了』和『澆愁』是怎麼回事?這很重要吧,不要搪塞我喔。」
兩位墮魂相覷一眼,奧司道:「簡單來講,和談會破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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