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晚肖無生獨自離府,翻過顧宅院墻後,卻非馬上朝大牢的所在奔去,卻是直趨縣衙之旁的縣令府邸,找馮步通而去。
肖無生自較早前跟顧天衢對飲過後,已是矢志要扶植顧家為無錫最大的勢力。他深知若顧家要在無錫打出名堂,馮步通的存在只會是一個阻礙,是以他此行正是要除掉這塊絆腳石,為顧家掃除在無錫稱雄稱霸的最大障礙。
肖無生貴為天神化身,雖然並非一個嗜殺之人,但也絕非心腸軟弱,會被婦人之仁所羈絆的軟弱之徒,否則他日後也不會斷然捨棄短壽的胡愛天,不惜讓其汲汲營營的半壁江山分崩離析,也鐵定了心不肯改其命宮,打破天道循環,別人可以說他狠心,但這是他作為天神的操守和原則,否則何以能成為諸神之首,作那萬民敬仰的苟敦大帝?
肖無生乘著夜色之便,走過大街小巷,過得一炷香的功夫,很快便來到位於城中央處的縣衙門前。
其時月色被雲絮半掩,黯淡無光,罡風自屋宇間呼嘯,聲若猿啼,肖無生透過窗紙往內望去,裡面早已是一片漆黑,無人辦公,於是他便來到長街另一端一座以紅磚砌成的茜色大宅之前,這座頗具氣派的大宅正是馮步通的居處。
肖無生不欲打草驚蛇,避開了正門那兩名守夜的官兵,來到了大宅後方,輕輕一縱,身輕如燕的便翻過了院墻,落到了馮府之中,準備行刺。
肖無生現時身穿的還是白天顧天衢命王成拿來供他敝體之用的家僕衣飾,這身毫不起眼的行頭正是最好的喬裝,他撕下袖子的一片布絮,往臉上纏了幾圈,從一旁池塘的倒影確認沒有露出破綻後,便攝手攝腳的向著宅院的核心樓群靠攏過去。
雖然現時夜色已深,但見房中仍然透出陣陣亮光,想是縣令之職沉疴難卸,案牘勞形兀兀窮年,馮步通才會在這夜深人靜之時還在挑燈批改公文。
肖無生本以為馮步通早已就寢,才放心趁著他睡夢中給他來個爽快的,那知馮步通尚自年輕,魄力殊非那些佔了全國過半數,仗著人脈穿線才得以咬著俸祿霸著官位的年邁昏聵的老頭子所能比擬,此節卻出乎肖無生的意外,同時也讓他想到自己滅馮扶顧的想法是否平白無端的戕害了一位在現今亂世已是鳳毛麟角的好官清官?
一時間思如泉湧,肖無生呆呆望著月色,自他下凡以來,雖然途中偶有波折,包括先前大意丟掉朱煜李夔季滸癡一事,但說起真正讓他陷入兩難的苦惱,卻基本上未曾遇過,早前被顧瑜兒等人逼到要跳入糞坑之中也不過是狼狽了些,說不上是真正的苦,至於自己一絲不掛被顧天衢等人看光光也不過是小事一樁,根本不值一哂,可現在要他狠心戕害一名為國為民的好官,雖說他此舉的用意旨在保得無錫安寧,但於這位悲天憫人的天神而言,卻忽然覺得有點難以下手。
他素來辦事篤行無豫,此刻卻在庭前來回踱步,沒想到到了下手的一刻,原來昧著良心做一件違心之事是有這麼的艱難。
此刻的肖無生真可謂柔腸百轉,卻在他掙扎期間,一道黑影已悄無聲色的從另一邊落入了宅院範圍之中,正以閃電般的身法逼近府中的燈火光亮處!
肖無生瞬間留上了神,已斷定除了他以外,竟然還有別的勢力欲置馮步通於死地,正好出了此等變故,替他作出了殺與不殺之間的艱難抉擇。他先把這個糾結的念頭掠在一旁,慢慢遊到了另一邊那道黑影之後。
那黑影似乎沒發覺黃雀在後,只見他手中銀光閃爍,已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紙,準備一躍入內!
這時肖無生已不能再等,提氣一喝,身子已如一匹脫韁野馬般彈出,硬生生抓住了那黑影的背心。肖無生察覺手中重量甚輕,不禁一怔,但也沒多猶豫,便運勁一甩,把那黑影甩進了旁邊的池塘之中,池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頓時炸開了一道整個人高的水花,散落在庭園四周,不少更濺到了那點著燈的房間的窗紙之上。
肖無生見此刻形跡已然敗露,正猶豫該否先行逃走,擇日再來,宅院四處卻已喧聲大作,院子內外的官兵忙抄起傢伙奔將過來準備抓刺客。
適逢此時那房門也開啟了,只見一臉氣定神閒的馮步通正穿著睡服從內步了出來,似乎對什麼所謂刺客並不畏懼,他看了那池中的黑影一眼,又看看杵在原地不知所以的肖無生,淡淡的道:‘二位深夜忽然造訪寒舍,請恕馮某不曾遠迎,兩位想必是衝著馮某而來,二位如尚有雅興,不若隨馮某移步屋內詳談如何?’說著不等二人答話,便轉身回進房中,而房門依舊敞開著,似乎料定二人定會依言進來。
肖無生見事已至此,倒也不懼,心道既來之則安之,難道堂堂縣令還能把他吃掉嗎?當下走到池邊抓過那黑衣人,昂首闊步便走進房中,也不怕有否暗算在側。
進得房內,只見一燈如豆,案上盡是堆積如山的公文,馮步通挪過了房中幾張椅子示意二人坐下後才道:‘二位請稍待片刻,待馮某入內換過衣服後再與兩位詳談。’說著身影便沒入一片屏風之後。
肖無生摘下纏在臉上的布絮,露出了原貌,他也好奇這黑衣人是何許人也,於是也撕開了那人包得密不透風的頭巾,一把柔絲卻意外地如瀑布般灑落,露出了一副清麗的臉龐,這刺客竟然是個女子。
肖無生不識這名女子,見對方惡狠狠的瞪著自己,似乎又要動手,當下也不理會男女之嫌,疾點了她身上幾處穴道,待她不能動彈後才問道:‘閣下究竟是何人?何以要刺殺馮步通?’
只見那女子渾身顫抖不已,也不知道是濕了身子寒冷還是因為害怕的緣故,她臉色漲得通紅,似乎被肖無生這個冒昧的點穴舉動氣壞了,當下雙眼一閉,對肖無生的話置若罔聞。
‘這名女子名喚杏柔,是焦天華門下豢養的刺客,此行正為取馮某的性命而來,馮某還要多謝肖先生施以援手,救了馮某一命,這筆人情算是記下了,就待先生日後來取。’這時馮步通早已換回官服,坐到了二人的對面。
肖無生看著鎮靜如恆的馮步通,奇道:‘馮大人一早就知道有人欲行刺?我忽然出現在馮府之中,大人便不覺得奇怪嗎?’
馮步通聳了聳肩,不以為意的道:‘肖先生的用意大抵跟她一樣吧,這個年頭也不知多少人欲行刺本官,本官早已慣了,再說,要取馮某的性命,卻也非如此輕巧之事,你道馮某人是紙糊的嗎?’說著嘴角竟揚起了一抹自信的冷笑。
肖無生微感詫異,接著又問:‘那麼大人不打算對我們怎樣嗎?’
‘肖先生請放心,待會我會跟那些值勤的官兵分說二位夜訪馮府是為了找馮某談論要事,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肖無生狐疑道:‘焦天華倒也罷了,但大人明知在下意欲行刺,卻非但不對在下加以追究,還說在下於大人有恩,那又是為何?’
馮步通淡然道:‘肖先生當初擺了本官一道,本官的確欲取先生等幾人之命,所以才有了以後派兵緝捕朱煜李夔一事。及後本官未有放棄欲拿先生歸案的念頭,但昨日有人到縣衙投了這個東西給本官,才讓本官明白肖先生實非本官和無錫縣民之敵,反倒是一位能夠仰仗依賴的好朋友。’說著向杏柔橫了一眼,又向肖無生遞過一樣物事。
肖無生見那物事是一封書信,他連忙取出信箋,只見信上寫道:
書呈馮縣令:
天衢頃接常州眼線回城飛報,驚聞其匪首焦天華剋期南侵我城之訊,而常州的三萬兵馬十九已於南部完成集結,按兵不動。天衢既忠於大人,心繫無錫,也不憚向大人直言,以眼下無錫之兵力,欲抵擋焦天華的鐵騎,實在頗為勉強。適逢蘇州之亂崛起,也隱然有劍指無錫之勢,無錫可謂腹背受敵,大南方之情勢更是岌岌可危,命運多舛。嗟幸天衢新近納得一名有天經地緯之才的門客,名曰肖無生,此子胸中有過人識見,實非池中之物,以他才學,或許有計能化得眼下之危。天衢向大人推薦此人,望大人愛屋及烏,對肖先生多加器重,終能攜手安然渡過我城的滅頂之厄。
天衢留字
‘天衢這孩子該還未知悉本官正在通緝先生,才對先生推薦有加,我視天衢如自己的半個孩子,也相信他識人的眼光,他所信賴之人,本官也自看重。先前本官以為先生暗藏禍心故意行欺詐之事,其目的乃響應外敵,對無錫不利,那知本官錯了,你非但沒有棄朱李二人而去,還干冒奇險回城找上天衢,欲助無錫渡過難關,本官非是不講道理的莽夫,是以看過信後,已對先生釋疑,先生那兩名得力助手,也自當原璧奉還。至於先生今日欲行刺本官一事,相信先生也是明大義之人,本官既去了欲殺先生之心,先生欲行刺本官之意也該煙消雲散,念在剛才先生救了本官一命這份恩情上,本官還能跟先生計較什麼?’
肖無生見馮步通臉色坦然,不似作偽,聞得他這番淡然卻出自肺腑的心聲後,不禁大為感動,慶幸自己在動手前還有一絲猶豫,才不至釀成大錯,想到自己還阻止了杏柔的刺殺,又問道:‘在下謝過大人高義,至於在下本有殺人之心,這救人云云實屬無心插柳,大人之於在下自然談不上有何恩情虧欠,不過大人打算如何處置這名女刺客?’說著向杏柔一指。
馮步通此時臉色頓轉倨傲,凜然道:‘焦天華既欲殺我以亂無錫民心,此女本來留不得,可本官若把此女論罪,豈非顯得本官小心眼了?既然大戰在即,屆時也不知要死多少人,此刻殺與不殺其實也無甚差別,不過杏柔你可要聽清楚了,本官可不殺你,還能把你放返常州任憑君去,但你回去後需得替本官跟焦天華帶個話,話中只有六個字:“你要戰,便作戰!”你這就去吧!’說著單手一拂,便解了杏柔的穴道,杏柔只覺勁風撲面,身體不由自主的被推出了房外。
杏柔感到此刻手腳已能運轉如常,但心裡駭然絲毫不減,這看似文質彬彬的馮縣令竟然深藏不露,卻是名身懷上乘武功的高手!
杏柔見到馮步通露了這一手,額角不禁出了一波冷汗,莫說馮步通在剛才遇刺之時非是身在睡夢之中,若純粹以身手而論,莫說把他一手殺死,自己能否在他手底下走得上十招也是成疑,更枉論全身而退了。
杏柔撿回性命,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她這回捏了硬柿子,不敢再在馮府中逗留,也沒再向房中二人看上一眼,便即越牆而去,此後終生待在常州,再沒踏足過無錫半步。
這時馮府內外那些官兵才姍姍來遲的趕到現場,見杏柔身影如鬼似魅般逃逸遠去,正想從後追上,卻又生怕中了對方調虎離山之計,當下只能愣愣的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如何交代才好?
馮步通見得此等情境,不禁歎了口氣道:‘肖先生你也看見了,焦天華身邊單單一個刺客就足以讓府上的官兵鬧得團團轉,若非先生援手又或本官粗通粗淺武藝,本官恐怕早已身首異處了。以此等軍容硬撼焦天華的鐵騎,勝算又有多少?’想起來日大難,馮步通不禁憂形於色。
肖無生此時可說已跟馮步通推誠相見,當下安慰道:‘大人不必過分憂心,無生定必竭盡所能輔佐大人與顧公子左右,咱們全力對付便是了。’
馮步通聞言只得無奈點頭,及後馮步通把一名官兵差來,命他放了牢裡的朱李二人,還將神將季滸癡轉撥在顧家底下,為顧家軍增添了一名強力的好手。
待府中的擾攘平息過後,這晚肖無生便留在馮府跟馮步通秉燭夜話,談論著無錫以至天下局勢,肖無生主張自己跟顧家軍可以負責應付焦天華不日便至的壓境大軍,而馮步通則主力對付蘇州之亂,此項建議也得到馮步通首肯,他更應允把應對焦天華之事全權交由顧家等人負責,自己不再過問,只是如此一來無錫百姓和一眾世家定必認為肖無生功高蓋主,馮步通卻道此時槍口該一至對外,誰為賓誰為主反而是其次,反倒叫肖無生不必擔心此節。也是因為得到了馮步通的授意,這才有了日後顧家所謂謀反一事,實則顧肖二人認為若說馮步通下放權力給顧家,在公堂上的眾人定然不信,更可能招致胡家等勢力的猜疑,那麼倒不如直接宣佈謀反,讓眾人不得不附從大勢歸附自己,讓他們震懾在顧家軍的威儀底下。眾人不知此中乾坤,兀自被蒙在鼓裡,在顧天衢等人恩威並施之下,也只能乖乖就範,認了新主兒,並安慰自己臣服此舉乃是倒戈附義,向義輸誠,而非大逆不道的造反叛變。至於對顧家而言,此事日後該如何善了,在外亂平定後又該如何向馮步通以及城中的各方勢力解釋這件事,卻都已是後話了。
於是馮肖二人便彷如兩名認識已久的故友,一直在府中聊到天色泛白,雞啼破曉才依依話別,各自回去為應對來日大敵一事佈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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