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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天的激情,隔天吳莙芸整理好心情,準備回到如同往常的職場當中。
在她的想像裡,日常工作風景應該暫時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畢竟那一場勞權大遊行,充其量就是一場宣示。儘管李沐塵說過,參加遊行在職場上形同表態,但她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說到底,父親也帶了一群同僚參加活動,她可以認為,這個公司裡並不是只有她算是異類吧。
然而,現實的不友善,還是明明白白地衝擊了她的職業生涯。
「公司不會說要妳立刻回家吃自己,但還是請妳暫時先休息吧。」
繼梁涼楓、劉龍見之後,下一個被停職的竟然是自己嗎——吳莙芸雖然知道這些事情有機會發生,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望著特地跑來營業所,面帶微笑卻帶來噩耗的人資經理汪柴,她只覺得這段不近人情的宣言萬分不真實。
「別擔心,妳父親沒有被停職。怎麼說他也給公司賣命很多年了,他有的是被諒解的資格。你們家的生計,不會完全沒著落。」汪柴揉了揉尖削的下巴,稜角分明的肩膀拱了兩下,盡力表現出他的無奈,「但妳不一樣,才兩年的時間就懂得批判公司,才要求接受培訓經理人就立刻去參加勞權遊行,妳對公司的栽培,倒是回報得好啊——」
在營業所前,被剝奪車輛的吳莙芸無助地望向本來配給給自己的貨車,那些本該由她跑的貨,已經讓一位新來的司機接手。那人危顫顫將包裹送上車,不俐落的樣子令她焦急萬分。
周遭的司機、理貨員將女孩的侷促看在眼裡,沒有半個人作聲。與遊行那時截然不同,分明穿著相同的制服,本該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事們,一個個都像局外人似的。
在從前,她可能會將這片沉默與過往遭受霸凌的經歷融合,那些默不作聲的人,與從前那些漠視霸凌的同學一樣,要人痛心疾首。
但現在,吳莙芸歷經了那一場遊行,已經不如從前那般軟弱了,「表態」所帶來的勇氣,正慢慢使她蛻變成不一樣的自己。
「我想問問在場的各位,你們對公司的不合理待遇,就這麼麻木嗎?」
吳莙芸大聲的問話並不是針對人資經理汪柴,而是整間營業所的同事們,包含低頭默默工作的理貨員,以及正準備要開車出發的司機,全都停下了動作望向她。
「請問你們領到過加班費嗎?你們都幾點下班?理貨小伙伴的夜間加給有給足嗎?誰來補償你們白天必須休息,與其他人錯開的正常社交生活時間?這樣的公司文化,真的沒人覺得有問題?」
隨著她的激問一句又一句,停下手邊動作,往她與汪柴的方向望過來的人,便逐漸地增加。
「吳莙芸,妳不要太得意。」汪柴也不為所動,他揚起一邊的眉毛,古里古怪地望著侃侃而談的吳莙芸,「原本妳來找我談升遷的時候,我還以為妳真的是可造之材呢。畢竟……妳也算長得漂亮,要在霍家向上爬……可比我們這種旁姓的親戚簡單多了。」
「不好意思,這部分我應該已經解釋過了才對。我要做的努力絕對不是用身體來巴結霍家人,而是要憑實力。」吳莙芸露出堅定的神情,聲量絲毫不減地說:「一年內考取運輸管理學系,兩年內畢業取得晉升經理人的學歷,為了黃柴物流的未來發展,考取相關專業證照以及推動管理改革。關於求學和展望,我有的是自信!」
「展望有個屁用。」沒等她說完,汪柴的批判,便伴隨著冷笑狠狠地中斷了她的話題,「女人在黃柴物流上不了位,就是因為霍家人只需要妳們優秀的基因來幫忙生小孩。這社會說穿了,女人只能決定誰可以進入她的身體,男人才能決定事業可以進入怎樣的層次,我簡簡單單就可以證明這個道理。」
汪柴一面說,一面欺近了吳莙芸面前。
他雖然身材枯瘦,卻長得很高,在體格嬌小的吳莙芸看來,壓迫感確實不容忽視。
望著眼神有些游移的吳莙芸,汪柴嘴角高高揚起,以勝利者的姿態,從高處指著她的胸口說道:「我現在就以人資的權限,對妳做出去職處分。停職對妳來說處罰太輕了,我判斷應該直接開除。要說我們黃柴物流想法古板也好,態度霸道也好,本公司主體是家族事業,權力都在霍家人手裡,就是要妳認清這一點。我汪柴雖然是旁系,也沒有到妳這種年輕小女生可以騎到頭上來的地步。」
「開什麼玩笑,你說了就算數嗎?這可是違法解雇!」吳莙芸雖然有些畏懼他的身形,卻仍是臉色深沉,「很抱歉,有你這種人在,我也不想在這間公司繼續待下去。我自己會辭職,不勞你費心。」
「說得很好。」汪柴的表情看起來更加扭曲了些,「那麼,妳不配穿這件制服,脫掉。」
「不用你說,我也不會想再穿。」吳莙芸深深地嘆了口氣,轉身就想往機車棚走去,然而汪柴卻一把拉住她的上衣,將她扯了回來。
頸子被制服領口狠狠掐住的吳莙芸有些呼吸困難,高高撩起的衣擺讓她潔白的腰腹一覽無遺。好不容易掙脫開來,她怒目望向汪柴,卻只迎來一道齷齪的眼光。
「我叫妳,現在就在這裡,把制服給我脫掉。」
聽見這不講道理的要求,吳莙芸臉上的詫異甚至多過憤怒,「我裡面沒穿第二件,你有什麼毛病!」
「說那什麼笑話,不是還有內衣嗎?」汪柴冷笑著說:「妳看吧,我們黃柴的司機跟理貨員,誰不是賣體力的。天氣再熱,打著赤膊還不是能幹。就是妳跟其他那些娘子軍事務員的關係,空調開銷才會越來越高。妳自己講,妳們女孩子是不是只適合幫霍家生孩子?」
吳莙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在這都什麼年代了,如此守舊的男女觀,在霍家這種家大業大的社會階級份子眼中,竟是如此根深蒂固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身影擋在了吳莙芸的前面。而比起汪柴說的話,這道身影,更要她詫異萬分。
挺身而出的人,竟然是營業所的所長崔篙壘。
「汪經理,不好意思,這裡是我的營業所,要教訓人能請您換個地方嗎?不要影響大家的情緒跟士氣。」
四兩撥千斤的話語,折了汪柴的氣焰,也打斷了他與吳莙芸之間的針鋒相對。也是在這個時候,營業所的幾位女性辦事員,默默站到了吳莙芸兩旁,輕輕搭著她的肩膀。
「你們搞什麼鬼——」雖然汪柴氣急敗壞地罵出聲,但人高馬大,年紀更比汪柴稍長的崔篙壘橫阻在面前,讓這乾瘦的經理緊張不已,難堪地倒退了兩步。
又過了不久,連剛剛取代吳莙芸,準備要跑王群送貨路線的新手司機,也和其他幾位男性理貨員、老司機一起站到這位被口頭開除的女孩身邊。
小小的動作,卻大大地給了吳莙芸勇氣與鼓勵。
看眼前這些人的聲勢越來越大,汪柴縮了縮脖子,忿忿地回到他開來的昂貴進口車旁,大力甩上門之後,重踩油門揚長而去。
從遠方傳來令人煩悶的引擎拉轉聲浪,卻掩蓋不住營業所裡眾人激動的情緒。吳莙芸望著崔篙壘的背影,雖然心中有些不確定,她還是在兩位事務員的陪伴之下,向這位老是欺負她的營業所長崔篙壘鞠躬道謝。
「崔大哥,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
聽見她的道謝,那崔篙壘轉過身來,嘴角和臉頰卻是不受控地扭曲著。
「我、我沒有照顧妳什麼,只是覺得這樣很影響大家,也不合理,所以才……」他搔抓自己的後腦杓,像是想找到些什麼詞彙來輔助說明,「妳知道,我沒唸什麼書,有些話我不知道怎麼講……唉,怎麼說。」
「對不起,小芸。其實大家都知道妳很努力,而且……其實妳說的那些不合理,也是大家心裡感同身受的心聲。」年長的女性辦事員面露苦澀,「我們年紀不小了,身上的包袱多了,也是這些經歷,讓我們不得不忍氣吞聲。營業所的大家對妳並不算好,但妳卻比我們更加勇敢……是我們對不起妳。」
「欺負妳最兇的就是崔所長啦。」一位司機大哥一句話狠狠地將所長推進火坑,「可是小芸,也不要怪他啦,他這人一把年紀了還沒結婚,一定是那種對喜歡的女生只敢用欺負來表達關注的屁孩啦。」
你一言我一語,在崔篙壘面紅耳赤的強辯聲當中,營業所裡慢慢趕走了人資經理汪柴來到現場之後,曾經造成的那一片死寂。吳莙芸在笑語、揶揄與安慰聲當中,看身旁這些身穿相同制服的人,向自己投射著關心與祝福。
這是否就是起身反抗的人,才能得到的果實?
鼻子一酸,她強忍的淚水不受控地流了出來,惹得眾人一陣驚呼,所長崔篙壘更是急得一頭汗。
但這一天,吳莙芸的淚眼之下,卻有了一副最好看的笑容。
高中時期曾經落下的那些眼淚,在黃柴物流的同事簇擁之下,終於在兩年之後,一一化作了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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