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悅離開後的第一個Family Day，我考慮了好幾天，終於決定與集集同行。
集集當然非常高興，她知道我肯帶她去這種家庭聚會，顯示我進一步重視她了。可是，她絕不是個愚蠢得以為自己會這麼便容易得到一切的女人，她追問我陸悅去了哪裡，我便把一早擬好的對白照稿讀出，大意是陸悅去了德國出差，參加一個全球性的國際美食博覽會，她很可能需要一兩個星期才回來，等等。
集集注視我一會又問：「但最近也聽不到你倆通電話哦。」
「長途電話費用非常昂貴，要節省點。」
「可以用whatsapp聯絡啊。」
「她那邊的網絡極差，聯絡很麻煩。」我覺得集集更麻煩。
「你們不是情變吧？」
「還沒有。」我提高聲音說。
集集拍拍我膊頭，嘆一口氣正色的說：「生老病死，春去冬來，可是人生必經的階段啊。」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我給她煩死了，我告訴她不要再問下去，否則就要跟她分手啦，她馬上便不出聲了。
我帶同集集在老家裡出現，惹來各人一陣驚慌，我又說了同一番話，大意是陸悅去了德國出差，參加一個全球性的國際美食博覽會，她很可能需要一兩個星期才回來，等等。
眾人還想繼續問下去，集集便對她們笑著說：「阿一叫大家不要問下去，否則便跟大家斷絕關係囉。」
大家果然不出聲了，集集便興致勃勃的陪母親、大家姐、二家姐打麻將耍樂去了，姐夫在電視機前看足球賽，三家姐依舊在她的睡房床上吃炸雞和各種垃圾食物。我躲在廚房中，在一片切蔬果聲、落鑊炒菜聲、和鍋子呼嚕呼嚕的煮東西聲此起彼落之下，我總會有一刻的寧靜。這小小的地方就像我的避難所似的。
我記起吉本芭娜娜有一本小說叫《廚房》，故事中烹調的是過世祖母和主人翁的回憶，除了給她精神能量，甚至是她的生命延續的熱能供給中心。可是，我知道自己其實不愛廚房，但我更加不愛廚房以外的任何地方。
三家姐走進廚房來拿可口可樂，我保持冷漠的沉默，實在不想與她多交談，但她彷彿要在我摔倒時再踹我一腳的說：「你那天沒有去比賽，是明知自己技不如人吧？」
「甚麼比賽？」我不知她在說甚麼。
「連那個比賽的性質也忘記了啦？香港最佳廚師比賽啊。」
我不知道三家姐為何知道這事，我以為陸悅不須對外宣揚出去。
「只不過，你不到來也絕非損失，你大概也不是其他廚師的對手吧。」三姐揶揄：「陸悅和我當作去看一場比賽，而比賽也確實很精彩。」
「陸悅和妳去了會場嗎？」我奇怪地問。
「是的，就只有你沒有出現了吧。」她說完這句，便拿著可樂出去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也覺得事件很不尋常，三家姐總不像會來捧我場的人吧？那麼，中間到底發生了何事呢？我實在無法明白。
想到自己無法找陸悅來親口問問，我就覺得特別的悲哀。
集集是上半場麻雀大戰的大贏家，三人輸得牙癢癢的。晚飯的時候，大家只是草草吃過，然後便急不及待的開始下半場了，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集集請大家等上一等，然後又走到廁所裡嘔吐起來。
當她臉色有點煞白地走出來時，坐回麻將桌前，我母親痛心疾首的叫集集勿再這樣了，二家姐卻彎起嘴角說：「既然是集集自己發過的誓，她就應該遵守啊。」
「對啊，我是講得出做得到那種人啊。」集集很爽快。
「如果我是妳就會考慮一下值不值得了。」二家姐說：「有陸悅在的一天，妳都要把阿一的食物嘔出來啊，妳不怕長此下去弄壞身體嗎？」
集集的臉色沉了一沉，但她反而反射性的露出了更大的笑容，對二家姐說：「二家姐，妳不要用這些話來使我心緒不寧啦，我一向不受外來環境影響打麻將的心情啊。」
「不要誤會啦，我只是關心妳罷了。」二家姐皮笑肉不笑的說。
「謝謝大家關心，你們一家人對我實在太好了。」集集看著同桌三人，好像很感動地說。
我倆步出石硤尾的老家後，集集一言不發的走在我前面，我用雙手插著褲袋在後頭跟著，兩人相距了十五呎左右，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了。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後，她轉頭看我，向我大聲的說：「我在等著自己打噴嚏，因為你正在我後面說我的壞話，對吧？」
「我為甚麼要講妳壞話啊？」我沒好氣地喊。
「你們一家人也不歡迎我吧？」集集一臉不悅地喊道：「我可是當紅的模特兒哩！很多人也在電視看過我的衛生棉廣告吧？但你一家人卻不把我當一回事。」
我知道再鬧下去也是枉然，當吸引更多路人向這位衛生棉女郎側目之前，我慢慢的向她走過去了，走到她面前把她抱入懷裡去安慰。
其實，我也想得到她安慰。陸悅的離去令我累得不得了，而我卻還要在所有認識的人面前繼續裝作若無其事似的，我夠累了。
集集靜了半晌，突然推開我，滿臉疑惑的問：「你是不是很掛念陸悅？」
我搖搖頭說不是。
「我不准你掛念她。」集集拉起我的領口，把我整個人抽向前，我和她的鼻尖差一點就碰到了。她在這麼一個近距離的注視著我，像個黑社會般用恐嚇的語氣說：「沒有我批准，不准你掛念陸悅！──不──准！」
我凝望著她的瞳孔，在她漆黑眼珠的深處，映著我自己的鮮明形貌。我居然很害怕見到我自己，這使我逃避不了自己真正的感受。
「就算你倆不分手也好，我也要你保證愛我多過你愛陸悅。」集集尋求確定的凝視著我，「現在就向我保證吧！」
我靜默了一刻，「我保證。」我不知這句話裡面有幾多成是真幾多成的假，或者連我都弄不清楚了，但我知道自己必須這樣說。
我深深感受到集集對我的愛，但也由於這樣，我反而更加不想讓集集獨佔我。否則，我知道，我一定會被她完完全全吞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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