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陸悅之間出現了復合的契機,竟緣於我對自己身體的粗心大意。
一天下午,集集要前往會展出席一個介紹鐘錶的酒會,準備晚上由她擔任模特兒的手錶展。我倆約在銅鑼灣吃過午餐後,她便提議去冒險樂園玩玩,我見她未到工作時間,便隨她去了。
我換了一大堆代幣,與她玩射籃球比賽、牙牙機、氣墊球等等一連串的玩意,集集玩得興高釆烈的,也懶理其他人向她不停行注目禮。當我們來到一個拳擊機前,我卻做了一個事後想起來非常愚蠢的決定。
「喂,我們來比賽啊。」集集已玩得雙頰通紅了,神情十分滿足。
「打拳嗎?妳氣力比我少得多了,不用比賽了吧?」
「這樣吧,這遊戲規定要打三拳,然後計算加起來的總分嘛。」她摩拳擦掌地說:「我就打三拳,但你只打兩拳好了。」
「看來啊,我只打一拳也足以取勝了哩。」我自信滿滿的笑。
「我打爆你個頭!可不要小看我啊!」集集戴上了拳套,我替她投幣後,她便開始向那個沙包打出第一拳了,電腦版顯示了打出的磅數,我心裡非常訝異,她的拳可一點也不輕哩。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學過拳擊啊?」
「不是吧?」
「我覺得女人打拳很有型嘛!」集集移正一下拳套,她說:「當我的同學都在學烹飪,學圖畫的時候,我便走去學拳擊了。」
「妳真的與別不同吧。」
集集再擊出一拳,這一拳比上一拳更猛。她說:「對啊,我討厭別人懂得我懂得的東西嘛,他們有可能會做得都比我好吧。所以,我便刻意去選一些難以作比較的東西啊、或者無人願意跟我作出比較的東西了,就譬如拳擊吧。既然無人學過,我便變得獨一無二的了。」
當她再打出第三拳的時候,真的不得了,三拳總計起來成為今天的最高紀錄,我不禁鼓勵地拍了幾下掌。
「是不是覺得很大壓力呢?」她笑著看我。
「當然不會。我把面前的沙包想像成我最討厭的三家姐便可以了,也不知有多痛快哩!」投幣後,我戴起了拳套,像一個職業拳手般向前揮動了幾下後,便鼓足勁度的擊出了第一拳了,當然,握慣了重重的油鑊的我也不是見不得人的,我交出了亮麗的成績。
最後一拳,我計算過必須達到某個磅數才能勝出。所以,我對她說:「除了用腳踢以外,沒有明文規定我用任何方法吧?」
集集點點頭,呵呵地笑起來。「當然,你也可以用頂頭鎚的方法。」
我退後了幾步,鼓足了全身的力量,衝往前用手肘撞擊那種方法向沙包猛力一擊,電腦顯示器打出分數的同時,我聽到自己手部不知哪一根骨頭傳來清脆的啪的一聲;然後,一陣尖銳的痛楚迅速從手臂冒上來,我抱住自己的肩膊,痛得整個人蹲了下來。
「哎啊,你真的贏了我哩!我打爆你個頭!」集集用雙手叉著腰注視著磅數顯示板,沒有察覺我在背後流冷汗。
「集集。」我喊她。
「甚麼啊?」她憤憤不平的說。
「沒甚麼,想請問妳最接近的醫院在哪裡而已。」
我在醫院看了急症,醫生有點幸災樂禍的告訴我並沒有斷骨,只不過活罪難饒,我右手要包裹著重重的紗布並固定在頸前,在護士替我包紮時,我全程也苦起了臉。
「很可憐哦!」集集很不好意思的說:「早知道不要跟你玩拳擊遊戲啦!」
「當然囉,妳輸給了我嘛。」我反過來安慰她。
集集看看錶,「我要走了,要去會展準備囉……」她又看看我,難捨的說:「我看,不如還是推掉算了。」
「好啊沒問題,但妳如此有性格玩失場,恐怕明天便會在名模界臭名遠播,加入失業大軍啊。」
「好吧,我答應你去囉。」集集憂慮地笑笑,「但你今晚還能夠下廚嗎?」
「我會打電話給人客取消的了。」
集集堅持要在紗布上簽一個名字,我便讓她這樣做了。她在名字後附加一句:「贏了比賽,輸了手臂,噓!」我笑她好殘忍,她吻我一下後便離去了。
從醫院回家的路約二十分鐘,我決定一個人慢慢的踱步回去,動也不能動的右臂使我無所適從,我忽然恐懼地想,如果在某一天,我的右臂失去了,我無法做廚師了,或許再也沒有謀生的能力了,誰會願意留下在我身邊陪伴著我呢?
我以為自己會回答是集集,但我悲哀地覺得,我對她完全沒有那個寄望。她現在覺得我好玩、與我一起很開心、很親近、很滿足,只因我比其他男人有更多時間陪伴她而已,如果我是個需要朝十晚六工作的白領呢?她大概就會覺得我不夠好玩了,也埋怨我沒有陪她去玩的時間,她也不會再滿足於自己的狀況了,她一定會跟其他更好玩的男人嘻嘻哈哈的窩在一起吧?
如果我失去一條臂,對她來說也是件「不好玩」的事啊。我很清楚,她一定會覺得我怪可憐的,所以她會因同情我而留下來,但我很快便變成她的一個負累了,她的人還在心卻在外,我最後還是會因不想妨礙著她而請她離開的。
可是,陸悅。對於陸悅,我卻沒有那種感覺。那是我的一個簡單而沒有懷疑的直覺,陸悅一定會繼續跟我在一起的,即使我失去一條臂也好,瞎掉一隻眼也好,她也會像平常般對待一如平常的我。
我想到這裡,一陣宛如鋒利的刀片割著皮膚的痛楚便深深傳遍全身,我渾身也冰凍起來──我差一點點便忘記了,原來我已經失去陸悅了。
我終於明白,為何我會以為自己不完整了,為何覺得自己只有本來的一半。那是因為──直至前一刻也好──我根本未認清陸悅跟我分手的這個事實。我就像從峽谷裡聽到一把聲音那樣,我不知那把聲音已歷過了多少個峽谷,度了多少時間才傳至我耳邊,它聽起來既模糊也太不真實似的,我無法辨別它的真假,終究無法叫自己適當地回應它。可是,當發出聲音的那個人真正在我面前出現了,用同一把聲音告訴我同樣的話時,我無法再置若罔聞地忽略它了。
陸悅已經離開我了,不是又一場的冷戰,她已經真真正正的離開我了,她的離開就像她已然死去了般的永遠離開。我這樣確確實實的告訴我自己。
我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它完全蓋過和推翻了所有我應該保護我自己、不吐露自己真心話的感受了,我感覺這一秒鐘的自己超越了前一秒鐘的自己,我沒有動用一時的衝動的心情,而是出於本能的停下腳步來,從衣袋中掏出了手機,一字一字的按下陸悅的手機號碼,然後按下了通話鍵。
我聽到了陸悅的聲音,我便平靜的,似要為我們不完整的感情作適當的補充說:「我甚麼也無法答應妳,但請回到我身邊來。」
陸悅在電話那一頭靜默了好一會,「不會有下一次了。」
「我知道。」我在電話這邊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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