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詠歌 (Canticum Solis Lunaeque) - 第五章-5th movement- 八櫻重奏-Quartet- (05)

　　看著站在祭日壇上的遙稜，壇下的詠映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出乎她的想像，進行「喚日儀式」的祭日壇是位處室內的。祭日壇位處炎陽宮的中庭，是一個以冰涼淡紅大理石建成，擁有穹頂的小建築。

　　吊在穹頂的小水晶火燈以柔的燈光照亮整個建築，光線的反射令整間跟小教堂差不多大的建築都被淡紅的光芒籠罩，給人溫柔的感覺。

　　遙稜站在兩步階梯之上的雪白祭壇，輕輕把手上的「炎晷彩環」放到身前的祭台上，閉上眼準備進行儀式。

　　通常儀式進行時，門外會有亞爾伯特、法蘭西斯和班納特留守，但因為今天前者二人有要事在身，所以就只有班納特一人靜心守候著。遙稜不是太在意，她知道班納特做不了甚麼能夠阻止她的事，而且不久前她收到莉澤洛蒂的聯絡，說萬一發生了甚麼事，還有另一個預備計劃。

　　雖然不知道計劃的詳細內容，但她深信多年摯友所想出來的，一定是不會失敗的計劃。

　　對計劃一事毫不知情的詠映在壇下仰望遙稜雪白的背影，心裡回想一星期前再遇歌乃時，所看到的預知。

　　當時影像來得太快，一時間看不清仔細，等她冷靜一點後再回想，便得出一個更細長的未來影像。

　　她看得見「未來」裡歌乃身處的正是王宮大殿，他是在日之女王的王座旁倒下的。王座下滿佈屍體，包括遙稜、她自己，以及元老院眾人，但只有一人在歌乃倒下後仍能站起來。

　　滿身鮮紅的他緩緩走到歌乃身旁，舉起手上的血劍仰天狂笑，彷彿要告訴世人，他勝過王者。

　　詠映看得很清楚，那人正是亞爾伯特。而她看得出，他劍上所染的血正是歌乃的。

　　根據歌乃上次所說，詠映推測出他站在大殿上一定是為了復仇，而就畫面所見，他應該是跟亞爾伯特對決、戰敗，最後重傷而死，所以他的計劃將會失敗。

　　她不想歌乃復仇，也不想他死；對她來說，就算歌乃變成怎樣，她還是一樣愛著他，還會把他放在心中首位，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出事。

　　她看到的未來，將會在幾天後發生，如果要歌乃繼續活下去，就只有改變他要復仇的未來。

　　不能離宮的詠映想不出能夠再次勸阻歌乃的方法和機會，而就上次歌乃的激動反應來看，說服他大概是無望的了。接著她想到的，就是遙稜快將要主持的喚日儀式。

　　如果遙稜的計劃成功了，在喚日儀式期間過世，那世界便會毀壞，歌乃也不能進行復仇，不是嗎？

　　不，這樣歌乃也會死的，而且我不想看見遙稜和世界死亡。

　　我不想歌乃有事，也不想犧牲遙稜和世界，那應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她已經想了一星期，仍未能得出答案。她望看靜心準備的遙稜背影，心中的矛盾瞬間湧現。

　　她想走上去阻止遙稜，又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

　　還有沒有其他解決辦法？為什麼到這一刻我才想不到！

　　詠映開始埋怨自己的無力，但埋怨了，腦中仍是一無所得。

　　而站在壇上的遙稜，正不停深呼吸，努力令自己冷靜下來。

　　從大殿走來祭壇的一段路，她感覺如走上刑台一樣。身後元老院的人如士兵一樣監視著她，手上的「炎晷彩環」就是鎖著雙手的鐵鎖。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每一口呼吸，彷彿是倒數生命時鐘的響聲。

　　死亡的恐懼，從被抓到王宮的一刻開始，幾乎每天都感受到。她以為自己不會怕；但在這一刻，站在神聖的彩環面前，她雙手微震，心跳得很快，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懼怕死亡。

　　望向壇下一臉擔憂的詠映，她想起這一星期，詠映多次勸她另想方法，又或放棄計劃。當時她心想，終有一日要死，最起碼都要令自己的死來得有意義，所以沒有理會詠映的萬句勸阻。

　　但現在看著她，遙稜心想，我還想活著嗎？

　　今天走得比平時慢，是因為我在猶疑，我想退縮嗎？

　　──不！決定了的事就得做，如果要把一切完結，就只有這個辦法。今天一退，他日再沒機會。

　　狠狠下定決心的她急速轉身，把雙手放到「炎晷彩環」上，開始儀式，不再讓自己有猶豫的機會。

　　「終日懸掛在穹蒼上的神聖太陽啊，我名為遙稜，奉日之女王曉歌之名，現持『炎晷彩環』到此，以此性命為代價，懇求太陽能再高掛，把恩澤再帶予世間！」

　　話落，彩環立刻發出七彩眩目光芒，包圍著遙稜，周圍的淡紅也被火球的紅蓮之光蓋過，令整個祭壇如被火包圍一樣。遙稜腳下，由紫英院研發出來的魔法陣正閃耀著神秘的墨紫光芒，證明儀式正順利進行中。

　　詠映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驚奇，同時也擔心在光芒中的遙稜，心中一邊暗暗為她祈求，希望她能夠平安，同時也對應否就這樣讓世界毀滅繼續心感矛盾。

　　而在光芒中的遙稜，她雙眼緊閉，雙手一直緊握著彩環不放，口中不停默念已念了近十年的咒語。她感覺到額角正流下不少冷汗，同時四肢開始無力，但她一慨不理會，只是集中精神到當前的儀式。

　　隨著時間經過，本來包圍在她身邊的光芒開始回到彩環四周，聚集成一個耀目的光球。感覺到光球已經形成，她立刻改念另一段咒語，令光球徐徐升上半空。正當她打算再念幾句咒語，令光球衝到太陽時，突然壓不住積聚在彩環裡的強大靈力，被圍著彩環的強風撞飛到地上，而彩環也被強風吹飛，滾到階梯下。

　　因為術者與媒介皆不在壇上，所以儀式被中止，原本閃亮的光球消失得無影無終，魔法陣也不再發光。

　　「遙稜大人！」

　　看見遙稜突然被撞飛，倒在階梯上，詠映急忙跑去，打算扶著她。但踏出第一步，便目睹遙稜吐出一大口深紅鮮血，令她驚呆。

　　「不要過來……！現在儀式還未完結，靈力還殘留在我身上，如果觸摸到我的話……你會出事的……」

　　鮮血染滿胸襟的遙稜用盡僅餘的力氣說。她說完後喘了幾口氣，又吐出了一口血，叫只能看著的詠映心如刀割。

　　現在的她滿頭冷汗、頭腦如鉛一般沉重。臉色發青、四肢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縱使如此，她仍沒忘記要完成儀式，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她想站起來，走到階梯下拾起「炎晷彩環」，但四肢連支撐的力氣也沒有了。

　　……到此為止了嗎？

　　她開始感到呼吸困難，眼前景象模糊，但仍努力從身上抽出力氣，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下階梯。

　　「遙稜大人，請中止儀式，又或讓我來吧？再這樣下去您會死的！」

　　詠映眼泛淚光，對瀕死的遙稜大喊。

　　「不可以！」大喊後，她又吐出一口血。「就算死，我也不要讓別人跟我有同樣的經歷……這種命運只有我一個人遭遇便好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

　　她頭腦混亂，開始語無倫次，但就算這樣，她仍繼續向著彩環的方向爬行。

　　在距離彩環只有一步之遠時，她用盡力氣伸出手，怎知一個手軟，非但抓了個空，還把彩環彈到詠映的腳邊。

　　詠映一見到它滾來，便立刻拾起，不讓遙稜取到。

　　「還給我……」已經無力再爬行的遙稜低聲哀求。「就算要死，我也要在奪去我性命的祭台上死。所以……給我……讓我完成最後的心願……」

　　「不可以！」

　　「從我們坐上寶座的……那天起，不只性命，就連名字也被剝奪。我已記不起自己本來的名字，現在的名字……彷彿每天在提醒我，自己正跟前任聖神女們共享同樣的命運……所以，拜託你……讓我終結一切……」

　　遙稜回想起小時候的玩伴喊她名字的情景，但仍是記不起自己的本名。

　　她眼角滴下兩顆淚珠，慨嘆竟要擁抱虛假的名字死去。

　　聽到快要斷氣似的聲音，詠映有一刻心軟，想還給她。但一想到歸還後她必死無疑，她立刻把彩環緊緊抱在胸中，還後退了兩步。

　　到底……到底有甚麼方法，能夠拯救遙稜，又能救到歌乃？

　　就在這時，本來已失去光芒的彩環突然在詠映的懷中發出刺眼的光芒。跟剛才儀式期間不同的是，從火球湧出的光芒不是赤紅之色，而是純淨崇高的銀白光芒。被光芒包圍的詠映不知所惜，同時湧進腦中的大量不熟悉片段令她頭痛欲裂，令她不停無意識地大叫。

　　這、這些……到底是甚麼？

　　她感覺到有很多片段如碎片一樣在腦海中浮現，數量多得根本看不清每一件碎片中的內容。但跟看到未來時的感覺不一樣，她隱約感到這些碎片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彷彿它們本來就是她的一部份。

　　這些都是我的記憶？她很快便猜到了。

　　隨著碎片中的影像越來越清晰，她開始記起自己身為月之女王的身份，也從那一把罕有的金髮以及無比熟悉的感覺，得知歌乃其實是曉歌轉世，但在這一刻她對這一切都沒有實感，彷彿都是南柯一夢。

　　曉歌和我……都會死？

　　突然，一段牽動心靈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同時一段記憶閃過眼前──百年前騷動前夕看到的預知，她一看便記起了。

　　當時坐在王座上休息的她突然看到她和曉歌都置身在火海的未來。原本純白如雪的王宮一夜間變成被火包圍的煉獄。而在煉獄中，她看見自己跟曉歌正被元老院眾人重重包圍。他們都舉起手上的劍對著二人，刀刃相見，明顯是造反了。

　　在「未來」裡，曉歌提劍擋在身前，保護她免受元老院的人傷害，同時也想讓她逃走。但月詠的腳早已在曉歌趕來保護她前被元老院的人斬傷，根本動彈不得。

　　元老院的人一直嘗試以言語勸服曉歌讓步，說他們只會取月詠的性命，絕不會動曉歌一條頭毛。一心護著月詠的曉歌當然不會妥協，縱使遍體鱗傷，她仍提著屬於日之女王的黃金長劍衝向「紅晶」湯馬斯，要殺掉全部人來保護她。

　　可惜敵多我寡，最後月詠白白看著曉歌被湯馬斯一劍穿心，而她自己也隨後也因反抗而被他劃下一條長至腰部的深長血痕，二人最後雙雙死在元老院的血劍之下。

　　怎、怎會這樣的……

　　她很記得，看來這個未來時，自己樣子驚呆，頭上冒出大量冷汗，再轉身看著坐在旁邊，一臉輕鬆的曉歌，她不知道該怎樣跟曉歌說這件在幾小時後會發生的事，也不想看著曉歌死。

　　對她來說，曉歌就是一切。她希望曉歌能一直活著，就算要獻上自己的生命，也不能令她死，月詠多年前已在心裡暗中發誓。

　　我記起了，自己最後決定怎樣改變這個未來……

　　未等詠映的意識反應過來，畫面便轉到另一段，也就是元老院開始放火燒宮殿的時候。

　　「可惡！那班狐狸們，終於都露出了尾巴嗎？」

　　當曉歌察覺到王宮四周的火頭，便立刻想到是元老院所為。她怒火中燒地一拳打向王座的扶手，皺著眉努力思考解決的方法。

　　就算她能控制火焰，可以在瞬間令火頭們消失，但元老院作反的事實仍然不會改變。她得想辦法阻止他們，但一時間實在想不出。

　　看著她，月詠就知道她所預見的未來一定會發生。已經想好對策的她，在曉歌多番阻止下仍然衝出大殿，為的是要比曉歌更快到達元老院眾人所在的地方，然後……被他們殺死。

　　月詠清楚知道元老院的目標是她，就算曉歌的劍術多麼厲害，憑她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跟六人為敵而毫髮未傷。而紫英院當主也在反叛之列當中，她最擅長控制水元素，要是曉歌以火焰跟她打，一定會處於劣勢，勝出的機會實在微乎其微。

　　與其註定雙雙殞命，不如以一人性命成全另一人的未來，她帶著這樣想法，手無寸鐵地站在通往大殿的瓷玉階梯下，自願被元老院的人包圍。

　　「月詠！你這個詛咒世界的元兇，快把我妻兒還給我！」

　　她還記得當時湯馬斯充滿怨恨的怒吼。她知道錯不在自己，但聽後還是感到愧疚。

　　「擾亂世界的元兇，今天就讓我等肅清！」

　　她已記不清這句到底是誰說的了，只記得平時害怕刀光劍影的她，看著元老院六人一起提劍衝來，竟然感到安心，還有點快樂。就算身中多刀癱倒在地，臉上仍掛著滿足的笑容。

　　皆因她成功改寫未來了。

　　她心滿意足，但在合上眼睛前的一刻，隱約看見曉歌正驚愕地站在階梯上看著滿身鮮紅的她。腳步浮穩不定的曉歌衝到她身旁抱起她後，淚流滿面，對天慟哭：

　　「為什麼……為什麼……是誰幹的！到底是誰殺死月詠的！」

　　原來是這樣……原來歌乃你……

　　想起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回憶起一切的詠映終於猜透歌乃復仇的背後動機。

　　眩目的白光這時從她身上撤去，她由回憶的走廊回到祭壇下。雖然景色沒變，但在她眼中，一切已變得不一樣。

　　「詠映……？你沒事吧？」

　　仍然不能站立的遙稜吃驚地仰望詠映。剛才的銀白光芒已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當光消失後，她感到詠映好像改變了──就如把所有失去的碎片都拾起來，拼湊好一樣。

　　而她也感覺到從詠映身上隱約散發出來，崇高而純潔的靈力，跟殘留在她身上的靈力互相呼應，給她一種奇妙的懷念感覺，就如兒女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

　　詠映的外貌沒有沒變，但她已取回屬於月詠的那份高貴與冷靜。她彎下身，雙手扶起遙稜，帶她到階梯坐下後，再交還手上的「炎晷彩環」。

　　「聖神女，長久以來辛苦你了。」她無視遙稜的驚訝眼神，優雅地說。

　　歌乃的復仇，我也有無法解釋的責任。

　　就讓我背負起自己的罪，把一切都終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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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th movement- 八櫻重奏-Quartet-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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