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快點!開快點啊!」一個聲音呼喊。
柯雷爾倒抽了一口氣、身體一陣顫抖,當他徹底清醒時,慶幸地發現自己剛才的行為絲毫沒有被任何人察覺。此時運兵車內仍然是一片狼藉,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從森林裡被抓來的退化人種,供城裡的百姓觀賞。他們的車上瀰漫著各種臭味,有些還是新的味道,像是嘔吐物、屎尿味和大家的體臭,而且他還知道這輛車原本是裝屍體的,因為那屍臭到現在都沒有散去,地板上甚至都還有殘留的腐肉塊和血跡。
柯雷爾低下頭,聽著同伴因為這惡臭而不斷咳嗽,但他已經習慣這味道了,這場戰爭讓他習慣很多事情,只不過有一件事他無法習慣,而且越經歷越覺得奇怪:他最近總是夢見自己是一隻烏鴉。
「他們快追上我們了!」車內有人又喊。
「你喊沒用!他們就是故意開慢讓我們被打!」有人回答。
「臭死了,這裡。」另外一個疑似剛醒來的人低聲抱怨,吐了吐口水。
柯雷爾一時想回嗆那些人,因為說話的人都坐在最裡面,不管外頭的暴民朝他們潑什麼、丟什麼,最裡面的人永遠都沒事,不然就是受到的影響最小。然而他最後還是選擇安靜,柯雷爾盯著自己骯髒的軍靴,心想現在的情況他已經司空見慣了,普丹國防軍如今卻被普丹自己人唾棄,對此柯雷爾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想到剛才的夢,他剛才又夢到自己是隻烏鴉,是一隻自由的烏鴉,但最後卻被他自己給搞砸,他幹嘛要衝向人群?明明知道人類很危險還這麼做。然而仔細想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控制烏鴉他自己也不好說,他甚至都夢過自己在啃一位小女孩的臉頰,當然是以烏鴉的姿態,這夢讓他噁心了一整天。
「畜生!」一個人大喊。
一塊磚頭朝他的太陽穴飛來,柯雷爾提前看見了,但是來不及閃。當磚頭掉進車內,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以為是汗的他下意識地將它擦掉,結果發現是血。這就像是個引線;引爆他怒火的引線,他感覺自己內心原本毫無波動的情緒起了變化,大腦則開始在思考著到底要不要發怒。
他轉過頭,看向那位外貌像隻蟾蜍的中年男子,就認定是他丟的,「你丟的?」
「我兒子死了!都是你們害的!」男子咆嘯,兩顆眼珠睜的好大,「好好一個男孩就因為你們而死了!你說你們還是人嗎?」
「你兒子?他哪個單位?」柯雷爾上身微微伸出車斗問道,但他不打算跟男人講道理,例如他兒子的死到底為何跟他們這些人有關。
「他才不是你們這群狗!」剛才的問題似乎觸及到男子的雷區,對方聽了立刻大罵,「他死於空襲!被巨石砸死的!都是你們這群狗害的!」
空襲?我們何時空襲自己的城市了?這指控柯雷爾聽了都想笑,然而他馬上發現男子周圍的人竟然都同意他說的。他直起上身,「被石頭砸死?這是我聽過最爛的死法了,是你兒子太爛吧?也罷,爛人早點死,就不用生出更多垃圾。」柯雷爾笑笑地說,「但你也別再生了,你長得跟蟾蜍一樣,你兒子應該也是隻小蟾蜍,而且還很笨,笨到被石頭砸死。我怎麼記得普丹人是頭獅子不是蟾蜍?我看你這樣連北方來的母狼都不想要了。」
男子被這麼一說氣的臉發紅,連最基本的詞都講不好只能在原地尖叫。他周圍乃至車上的人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柯雷爾,他們的眼神就好像是看見了一隻綿羊在追殺一隻老虎一樣。一時間,被磚塊砸的怒火全都消了,因為車子就在他說完他要說的話以後便開始加快速度,這讓後面的人即使想報復也沒辦法。當然,也有人仍舊不肯放棄,例如那位男子,他死命往前跑,拳頭高舉著,好像可以把它像剛才丟磚頭那樣丟過來一樣。只不過他沒跑個幾步整個人就往前翻,摔個狗吃屎。柯雷爾見狀當然也是盡可能地放聲大笑,暗自希望對方能聽見,賤民就是這樣,狼群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他心想。
「你不應該這樣說他們的。」這時車內一個人說。
「為什麼?我們是軍人,是保護他們的人,如果這群北方走狗不知感恩,說說他們又沒有怎樣。」另外一個人則開口。
「北方人就是這樣,隔座山就忘記自己是頭獅子。」柯雷爾身旁的人也說,「等到咱們國軍反攻,他們就等著被吊死吧!」
「就是說嘛!我到時候絕對把他們一一處決!不留活口!」一位男子也跟著附和。
柯雷爾沒有加入話題,他低下頭,繼續盯著自己髒兮兮的軍靴,心想他們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運兵車駛過了尼斯城的街道,相比其他區,這一區受戰爭的摧殘比較嚴重,他看著一棟棟受到不同程度損害的民房住宅還有各大店家,當然那面新旗幟也吸引到他的注意,剛才他還是烏鴉的時候就有看見,這是克萊特姆共和國的旗幟,從今天起,克萊特姆的領土已經完整,這個行政區正式舉起反旗,脫離普丹共和國擅自獨立。據說西斯曼人將首都定在阿爾登,那是普丹最北也是最大的城市,而更諷刺的是,阿爾登原本還是柯雷爾隸屬單位的防衛區域,從阿爾登延伸至聖母河一帶都是。
柯雷爾回想起自己在坐上這台運兵車前的生活,那時普丹的守軍大撤退,因為他們收到位於東邊克朗克斯軍也在進犯國土的消息,因此普丹軍想撤退至中央山脈,將狼群擋在山脈以北,然後撥出兵力往東,迎擊克朗克斯人。柯雷爾他們的單位不怎麼幸運,他們要協助其他人員撤退,意思是說他們要死守北方國土,而現在坐在他身邊的就是當初那些守軍。
當西斯曼軍隊在深夜圍剿他們的堡壘時,有少數人仍舊搞不清楚狀況,選擇拔起身邊的武器對抗,那些人已經不在了。而選擇另外一條路的柯雷爾等人還在,只不過接下來的幾天卻讓他第一次活到想死。連續好幾個夜晚,他們不斷遭到羞辱、女兵甚至遭到輪姦,反抗過於激烈的人還會被直接處決,這樣的虐待持續了近一個禮拜,柯雷爾當時每天晚上都會聽見尖叫、聽見有人在哀求。然而這些都沒有用,一點用處都沒有,反而還會讓那些狼群更加沒有人性。那時候身邊還有個人告訴柯雷爾這時要展現自己狠的一面,不能像個懦弱的綿羊,然而最後那人死了,他的屍體被留在大街上供老鼠們享用。
在這一個禮拜過去,西斯曼的維安人員終於出現,他們控制了俘虜,而那些當初強暴、虐待他們的人表面上說是被處決,但實際上大家都認為他們已安全回國、以英雄的姿態回國。原本大家都以為治安軍的到來象徵著混亂結束,然而這群人對俘虜也沒好口氣,他們動不動就用手上的棍棒來招呼普丹軍人。
柯雷爾動了動身子,被毆打的傷口仍然在痛,他的肉體雖然還記得;但腦袋早就忘記自己為何被打,可能是因為長得醜吧。柯雷爾心想,又或著是多看西斯曼人一眼。反正任何原因都有可能被打。當車子開過檢查站,柯雷爾瞄到石牆上寫著「尼斯城新兵訓練中心」,而這裡此時已經掛著克萊特姆的國旗,要在這座城市看見普丹國旗根本是癡人說夢,這座城市、這行政區,或許應該說這國家,現在只容許狼的存在。他開始注意周圍,車上的人他雖然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心裡很清楚這些人是北方僅存的獅子。數量估計會在這幾天開始銳減。他絕望地想。
車子行駛在訓練中心的大馬路上,柯雷爾望著一棟棟三層樓高的營舍,如今在這裡行走的人已經是一個個身穿紅土迷彩的西斯曼軍人,位於草場上的訓練人員也喊著西斯曼語,就連營舍屋頂、司令台還有升旗場上的國旗也變成克萊特姆的新旗幟──這是西斯曼軍隊在拿下一座城市或據點後的第一件首要任務,它足以傳達很多訊息。
當車子抵達操場且沒了速度,在這裡等候的治安軍也立刻圍上,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拿棍子敲打車門,「睡夠了沒?給我下車!全部滾下來!」
西斯曼士兵還沒等大家動身就直接上來抓人,他們將俘虜一個個扔下車,坐在最外頭的柯雷爾當然是第一位被拉下去的。也許是因為坐太久,讓他一時根本無力維持平衡,最後一臉砸向爛泥巴,吃了不少的雨後積水和泥土。等到洗完臉後,他又立刻被拉起來,一位西斯曼士兵正瞪著他,他也看向對方。
「你看什麼?」對方問道,一口濃濃的西斯曼口音。
「在普丹,你看我我也看你,這是基本禮貌。」柯雷爾站直了身體,然後又忍不住嘴賤,「而且以前普丹的狼可不多,現在終於能給我們好好看看了。」
士兵聽了便微微一笑,但是他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有帶毒。「這裡不是普丹,不再是。」
緊接著他的棍子像是刺刀一樣直直朝柯雷爾的腹部捅了一下,後者吐了口口水,直接被打倒在地,也理所當然又吃了不少泥巴,他的頭髮現在幾乎都是爛泥,鬍子當然也沾了不少,搞不好還有糞便。他想。在疼痛過去,他還是爬了起來,那對藍眼珠仍然盯著對方看。
「洗了把臉總該清醒了吧?」士兵見狀笑了,還是一樣的狠毒。他看柯雷爾仍然盯著他,於是舉起粗長的木棍,「還沒醒?還要再來?」
柯雷爾在他面前吐出帶有泥巴的血水,「憑你這樣也能當治安軍?」
這句話讓士兵頓時笑容全無,他就像是一個易燃物,只要一丁點小火苗就會直接引爆。他高舉木棍,柯雷爾知道這一下絕對比剛才還要狠、還要用力,就在他心裡開始後悔自己剛才那句話時,另外一位治安隊人員從不遠處對他們大吼,吼的當然是西斯曼語,原本的士兵見狀就好像小孩做壞事被罵了一樣,乖乖將木棍放下。
最後在柯雷爾被士兵帶去集合場以前,他還不忘朝那位打他的士兵再吐一口口水,對方當然看見了,但是除了用力握緊木棍瞪著他以外啥也做不了。這給了柯雷爾不少滿足,然而在這滿足感之後還伴隨著另外一件事:我才剛來這裡就有敵人了,幹的好。他心裡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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