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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溫暖驟失,寒慘的空間裡只剩下她離開後法陣微弱的光,接著化為一片黑暗。經過訓練後,即使沒有光線他也能輕易地看清東西,但此時仍感到不辨十指的濃重黑暗逐漸逼近。
……其實呈予不會回來了,對吧?如同倒在花叢間的母親,如同把他留下來的冰炎。
沒有一個人會回來。
記憶重疊,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十一年前,什麼也不懂的自己站在母親屍前,前一日那樣疼愛地撫摸自己頭頂的手,變得冰冷再也無法動彈;十一年後,與他搭檔多年的冰炎死在鬼王塚,連屍體都見不到。
那時呈予是怎麼說的?我答應你,我會帶著消息回來?
……但是冰炎也說過,馬上回來。
夏碎盯著空無一物的掌心,他從來沒真能留住什麼。
為什麼不開口,他也要去?因為公會命令?不,冰炎說要去的時候,他根本不在乎所謂的公會懲罰,為了他是冰炎的搭檔、為了那一趟的凶險,即便是鬼王塚他也會闖。
那麼,他在遲疑還是恐懼?
呈予是否也會像冰炎那樣打昏他離開?為什麼自己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去?
以往,和室裡總會淡淡地透進月光,但最近不知是被什麼所影響,今天依然是個無月的夜晚。
「主人,我們不要待在這裡,這裡好黑……」
當小亭開口的時候,他才發現她就坐在矮桌旁邊。
「……怎麼了?不是跟以前一樣?」
他勉強勾起笑容,拍了拍小亭的頭頂。室內燈光依舊,最多就是沒有月光罷了,但小亭還是堅持地搖搖頭,抓著他的衣袖想往外走。
「那麼,我先帶妳去醫療班吧。」提爾那邊應該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小亭。
夏碎靜靜地起身行動,小亭拉著他的手往外走時,他才想起自己得知冰炎死訊後便沒離開房間一步。步過長長廊道進入醫療班,提爾跟其他藍袍仍然忙碌地檢查著傷者情況,休狄則在跟其他袍級談論……毀壞呈予屍體的必要性。
聲音乍然入耳,他怔住了。
「她……屍體?不、不對,根本還不滿兩小時,到底是怎麼回事?」知道自己有些抖的聲音引來對方異樣眼光,但他不在乎,「休狄,告訴我!」
「我們只是在談論,若她死在鬼王塚有無必要派人毀去屍體。」依然是那種就事論事的態度,休狄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同樣都是屍首,一般學生跟跟袍級能透露出的訊息有所不同。」
「你根本還沒確定她的生死不是嗎!」
「藥師寺夏碎,我不明白你此時的憤怒是為何而來。」銀髮藍眼的妖精王儲視線冰冷,「我以為袍級都知道毀去屍首的重要性,否則那名違抗命令的卑賤人類生死與否,不會是我們討論的要點。」
「休狄!」
「麻煩一下嘿,你們兩個不要在這裡吵架,會影響到其他人。」插了話,提爾走到兩人中間避免可能出現的衝突,同時有幾名藍袍將兩人分開,「休狄你也是,這裡還有病人。」
兩個小時很快就到了。
接著,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又是半個小時過去。
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他那時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會以為自己能夠接受這個結果?夏碎再也無法忍耐,匆匆朝外走去。
休狄看了他一眼,「夏碎閣下,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把人帶回來。」
「目前在場人士都不准擅自行動,包括你,紫袍藥師寺。」
「我一定要去!」他幾乎是有些失態地懇求,「我就只剩……只剩……」
伴隨在他身邊的人,其中一位已經消失在黑暗中,另一人也要離他而去了嗎?
「憑你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完成任務。」休狄向站在旁邊的袍級開口:「去找人,必要時則予以毀壞屍體。」
「……不必麻煩了。」
傳送陣的光芒亮起、消失,女聲費力地吐出話,接著黑色寶石被砸在地上,滾了幾滾後撞上休狄腳尖。對方晃了一晃,整個人倒在地上,伴隨著液體飛濺的聲音。
……是高階鬼族的黑色晶核。冷哼了聲,休狄一腳踩碎。
保健室裡的人騷動起來,那名再度出現的人影,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看著那躺在混雜著大片大片的黑色液體與紅色鮮血中的身影,夏碎幾乎反應不過來。
那是……誰?
是呈予?
嗡地一聲,耳邊什麼都聽不見了。
彷彿觀看著一部慢動作的影片,他看到自己推開其他人,走上前去抱起對方。那頭黑髮浸泡在血水中,輕輕撥開遮住她蒼白容顏的髮,用衣袖擦去她臉上血汙。
呈予緊閉著眼,像是永遠不會再睜開了,跟冰炎一樣消失在他眼前。
……不對,她還在,她沒有跟冰炎一樣『消失』,她整個人都『在這裡』。
還在他身邊。
「夏碎,放手!你放手我才能救她!」
提爾跟誰的說話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目光無法對焦,隱隱約約看見提爾的口型開開闔闔,現在他只知道,呈予在他懷裡,只要他不放手的話,呈予就會一直待在他身邊。
但是你想她活著吧?另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著。
……想。
那就放手。
慢慢地,他鬆開了手,目光卻飢渴地追隨她被帶走的身影,彷彿這麼一直看著,她就不會突然消失。
「夏碎,你還好嗎?」旁人有誰問著他。
「……我很好。」
外界的影像與聲音終於傳入,他醒覺過來,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背。
──剛才他究竟想了什麼?
「哥……」
千冬歲擔心地望過來,小亭也不安地望著自己。
「我沒事。」
硬逼自己開口,他極為勉強地勾了嘴角好讓他們放心,但身軀止不住的顫抖,看到他們異樣的眼光,他試著使自己緩下來,否則這副模樣也會影響他人。
沒事的,呈予還活著。
……還活著。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提爾輔長跟說呈予醒了,這才進入病房。
「提爾,可以請你先出去嗎?我跟她有些話要談。」
提爾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招呼著其餘藍袍退了出去,將病房的空間留給兩人。
他關上房門。呈予躺在病床上,面容還帶著失血後的蒼白,但已經比剛才好多了,剛踏入醫療班的呈予,簡直像是被鮮血吞噬。
現在看到她,他才有那麼一點腳踩到地面的感覺。
「夏碎,我回來了。」
呈予朝他揮揮手,但這動作牽扯到被鬼族傷到的臂膀,她隨即因疼痛而皺起眉頭,察覺他正看著,又試著露出一個微笑,「沒事的,夏碎。我有成功潛入獲得消息,只是出來時碰到高階鬼族,但也被我解決掉了。」
見他沒有回話,呈予偏頭覷著他的表情,接著微微睜大了眼,「夏碎,你在哭嗎……」
哭?他反射性碰了碰臉頰,是乾的。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過淚了,就連母親死去的時候,他也未曾掉過一滴淚。
他很確定自己沒有掉淚,但呈予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
「對不起,夏碎……」
看到他的表情,她驀地察覺到一項事實,「我以為我跟冰炎的出發點不一樣,可是不對……我們同樣傷害了你。」
就結果來說,她跟冰炎帶給夏碎的傷害是一樣的。
「不,是我的錯。」在傷痛裡沉浸得越久,只會失去更多,「呈予,下次我一定會出來,一定。」
請不要自己一人獨自前去。
「冰炎的事情,我已經能夠接受了。」他勉強勾了勾笑,「所以,妳不用去探消息的。」
聽見這句話,呈予頭低低的抓緊了被褥,像是接下來的話極難出口,「如果冰炎成為鬼族,你會怎麼作?」
他愣住,好半晌才艱澀地道出當時約定,「我們說好……即使對方成為鬼族,也會毀去對方。」
「……我知道了。」
呈予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他聽不出來那語氣如何,接著她抬起頭,與他對上眼。
「如果我成為鬼族,你也可以毀了我嗎?」
呈予成為鬼族?
心臟猛然掐緊,他幾乎不能呼吸,閉了閉眼,他垂下眸低聲開口:「我不想回答假設性的問題,請妳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否則我會……」
他會什麼?
嚥下最後兩個字,夏碎竟不敢再深想下去。
「可是冰炎他……我聽到鬼族說……」
聽著她描述鬼族之間傳遞的消息,夏碎陷入沉默。見狀,她咬了咬唇,「我果然還是再──」猶不死心,她努力撐起自己,掙扎著就要下床。
「不准!」
被這飽含著怒氣的聲音嚇到,她瑟縮了下,抬頭看著他。
「呈予,要是連妳……連妳也……」
夏碎抓著她的肩膀,那力道幾乎弄痛了她,看見他此刻的表情,她停住動作。那股情緒太過真實,那是一種……旁人幾乎無法在冰炎與夏碎身上察覺到的,人人都有的脆弱本質。
「……我在。」她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夏碎瞪著她,好一會兒手勁才漸漸輕了。
就如同他被迫接受冰炎已不存在的事實,若去了圖書館,那位置再也沒有人坐在那裡的話--
「呈予,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妳死亡的可能性。」
「但我後來發現,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所以,不要再去了。」
「呈予呢?」看到他走出病房,提爾招呼著。
「已經睡下了。」
「喔喔,那就好,畢竟鬼族造成的傷口很麻煩。」
提爾搔搔頭,又轉身跟其他人討論著事情,見眾人憂慮神色,他問道:「怎麼了嗎?」
「因為鬼族近日會對學院進行攻擊,學生們必須在明日晚前撤出學校。」提爾解釋,顯然有些煩惱,「漾漾也一樣,但我們希望找一個了解事情的人保護他,直到戰爭結束。」
「……那麼,我去吧。」
「夏碎你沒問題嗎?」提爾擔心地望著他,「還是再休息一陣子吧?」
「沒問題,我已經能夠走回自己的道路,並接受這一切。」他點點頭,勾起很淡很淡的微笑。
「這是為了不愧對我曾有過的搭檔之名……也為了,不再失去任何重要之人。」
隔天清晨。
為了當天的任務,少年起身梳洗並預作準備。整張臉浸入冰水,抬起頭,水珠沿著臉龐滴下。深紫的瞳漠然地注視鏡中人影,一瞬間他竟認不得鏡裡的人是誰。
他是藥師寺夏碎、他是公會紫袍。
目前,沒有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