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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呈予,冰炎死了。」
那是在她回到學校,把蛋糕拿給提爾時聽到的第一句話。
她怔住了。
「提爾輔長……現在離愚人節還有一段時間,不要騙人。」
有些緩慢地將蛋糕放到矮櫃上,她勉強笑了笑。但是保健室裡有許多藍袍忙碌奔走,還有幾名學弟妹正在哭泣。那些吵雜的聲音傳進耳裡,總有些浮浮的,不踏實。
「冰炎的殿下單身闖入鬼王塚,暫時代替戴洛監視鬼族活動情況的阿斯利安跟著闖入,公會得知後立即派我們進行救援。但最後僅救到紫袍阿斯利安,並帶回學生褚冥漾及黑袍安因。」
某道冰冷聲音從後方響起,她過了一會兒才理解其中意思。但鬼王塚?冰炎不是說,只是一點小事?
「不可能啊……」帶著困惑,她抖著聲音道:「今天下午我還跟他說過話,還說了再見……你們看,這是他託我買的蛋糕。」
彷彿那是非常重要的證據,她舉高點心紙盒,「現在你們跟我說,他死了?」
似乎是剛剛那道聲音的主人,某位銀髮藍瞳的黑袍視線落到她身上。
「我身為公會黑袍,已經確認毀去黑袍冰炎的屍體。」彷若看著路邊卑賤螻蟻,那是冷硬如礦石般的藍色瞳孔,「弱小又低賤的種族就是這樣,連正視事實都作不到。」
黑袍確認過的、冰炎的屍體。
她終於體認到這項事實。
「學姐……」
褚冥漾怯怯地叫了一聲,她機械似地抬起頭,僵著看向對方。
「……你跑去鬼王塚作什麼。」
褚冥漾吞了口口水,說他去找安地爾,然後,想帶回安因,然後,想知道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但學長不說的問題。
「於是你跑去找安地爾?一個鬼族?」
她覺得有點荒唐,對她來說,褚冥漾的行為無異於與虎謀皮。為了這種舉動,冰炎付出代價死在鬼王塚,連屍體也不得見。
「我……我應該要生氣的。」她喃喃著。可是,這是生氣嗎?她在氣褚冥漾嗎?
不對。
「但後來想想,你會用一生的時間去記住這個悔恨,直到你死去。」
褚冥漾睜大眼,臉上的表情像是被揍了一拳。
「對了……這是他託我買給你的蛋糕,我記得那時他還說──」她咳了下,學著冰炎當時的話開口,「『天曉得他為什麼會喜歡吃那種膩死人的東西。』」
眾人一震,室內氣氛凝滯。
用不著變成冰炎的聲音,幾年的相處讓她模仿了個十足十。彷彿可以想到冰炎生前的語氣,以及表情。
眼眶刺著熱著,她輕聲道:「他說你人在校外,要去找你,又說這只是小事,不用我幫忙,叫我去原世界時順便買回來……若知道他是去鬼王塚,我們說什麼也會跟他一起去的。」
抬起臉,她雙手揪住褚冥漾的衣領,淚水奪眶而出。
「你有那個膽量找安地爾,為什麼沒有勇氣追問冰炎?」
「呈予--」喵喵哭著拉開她。
「我問了,但是學長……」
「問了幾次?你追上去問了嗎?他『那個時候』是怎麼說的?」
褚冥漾噤了聲,半晌才聲音微抖地開口:「他說,起碼要等到我拿到白袍才能說……我那時就在想,我這個人運氣那麼差,萬一這輩子都拿不到怎麼辦……那不是就永遠也無法得知了……」
眨眨眼,她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看到褚冥漾悔恨神情,她突然想起自己不斷練習著完全不拿手的實戰、以及考了好幾次才考上紫袍的夏碎。
她摀住臉孔,胸口像是有個聲音正在大聲尖叫、吶喊。
……冷靜。
她知道小學弟沒有惡意,也清楚這絕對不是小學弟想要的結果,更不是冰炎想要的結果。
冰炎的本意是、保護。
但是……但是。
「為什麼我那個時候不在……」
大滴的淚滑下臉頰,破碎的聲音終於溢出。
「為什麼他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我卻離開了……」
「小呈予,我想那是冰炎想支開妳──」
「我知道!」
她現在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究竟為何而來,問題從來就不是在褚冥漾身上,而是自己。
冰炎死在鬼王塚的時候,她在作什麼?買蛋糕?她那時在想什麼?要選什麼蛋糕口味?還是、那時她正在跟家人聊天?她笑了嗎?在冰炎痛苦地死去的時候?
她要吐了。
「嗚噁──」
胃裡翻攪、酸意湧上,她奔進洗手間,一股腦兒的全吐了出來。
最後一次見面時她作了什麼,說了什麼啊?為什麼她沒有察覺到?卻說著,什麼誤會、說說就能解開了?
她說了嗎?再見?
再也不見。
彷彿過了很久,最後她吐得什麼也不剩,只餘乾嘔。
清理掉穢物,她打開水龍頭,手掌掬起冰水潑上了臉。水珠滴滴落下,掉落在洗手台的除了水以外還有一些其他液體。
洗了臉,她咬緊唇看著鏡裡的自己。
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她想作什麼、她該作什麼、她必須作什麼?
「褚冥漾。」
踏出洗手間,滿是淚痕的喵喵跟千冬歲他們站了起來,有意無意地擋在學弟身前。
「對不起,我遷怒了。」深吸口氣,她朝著小學弟用力一鞠躬,「不管怎麼說,我仍要感謝你帶安因老師回來。」
下定決心,她轉身詢問相熟之人,「提爾輔長,夏碎知道這件事情嗎?」
夏碎比妳還早知道──提爾輔長這麼對她說,因為,夏碎被打昏了。
原本要跟去的夏碎,是被冰炎打昏的。
不被告知或是被打昏,她說不準哪種更令她難過。離開保健室,她試著去紫館敲了夏碎房門,沒有聲音。這一連串舉動中,發脹的腦袋似乎什麼也無法想,只有某個念頭瘋狂地不斷轉動。她回到宿舍,準備好必要物品後再度來到醫療班。
「休狄殿下,你親眼看到他斷氣嗎?」她劈頭就問。
像是被質疑了能力,對方皺起眉。
「沒有。」
意外地,對方冷聲回答,「但是我炸掉他的身體,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即便是他也無法生還。」
「哪種情況?」
「那個時候,比申惡鬼王與安地爾都在現場。」
「所以,他可能沒死?」
好幾道視線一下子射向她,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始準備動作。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冷靜地道,「對不起,但我不相信你能夠把他炸得連一片指甲都沒留下來。」
「人類真是愚蠢又短視的種族。」對方毫不掩飾他的厭惡,「他中了鬼族的毒素,精靈只要染上毒素與黑暗,就再也回不來了。」
「難道將來就不會出現能化掉毒素的辦法?甚至是祛除穢邪之氣,使鬼族變回生前的種族?」
「在那之前,妳要因此犧牲更多人?不要忘記了,既然身為袍級,就必須做大眾的規範,那是我們的責任!」視線掃過她穿著的白色袍服,休狄的聲音很冷,「我先警告妳,妳身為白袍,必須聽現場黑袍指揮。若違反公會命令,公會必定作出嚴重懲罰,將來甚至不能往上考袍級。」
她笑了。
「你錯了,我不是白袍。」
她從來、從來沒有這麼慶幸過。
大片白影閃過眾人眼前,用來當作外袍的衣服被她俐落脫下。
「抱歉了,提爾輔長,先放你這裡。」將衣服整齊摺好,她道:「等我回來後,我再拿去退回給公會。」
「小呈予,妳穿著吧,至少它能有一點保護作用。」眼見阻止不了她,提爾開口勸道。
「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情況不對時會逃回來的。只要兩小時,我探探消息就回。」說得像是去店家買東西,她微微一笑,風般地離開了保健室。
走上熟悉小路,前往鬼王塚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作。
她必須告訴夏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裡面。」
進入紫荊館,額頭碰著他的房門,她低聲道:「在的話,就應個聲;若是不在,我就留訊息給你。」
「夏碎,我要去鬼王塚。」
過了一會兒,就在她以為夏碎不在裡面時,房門無聲地開了。
夏碎站在門邊,她的眼前,但房間裡的燈是關著的,毫無光線。
裡面一片深深的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休狄沒有確認冰炎的生死,他只是……合理推斷。」開口,她將方才跟黑袍的對話說了出來,「所以,就算只有一絲絲可能性也好,我要去鬼王塚探探消息。」
夏碎動了動唇,似乎說了些什麼,她過幾秒才聽清他的話。
……不要去。
「夏碎,聽我說。」拉過他的雙手,宛若祈禱般地以額頭碰觸著,「等我兩小時就好,我會帶著冰炎的消息回來。」
--不論是死是活。
她再度潛入鬼王塚。
公會派來的袍級只是遠遠地監視著,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大概是聚集的鬼族多了,這次要來得困難許多。幸虧低階鬼族大多智商不高,這回她將自己蓋上的鬼族氣息更濃更深,跟周遭氣息化成一片的同時,幾乎寒進骨髓。
鬼族正在騷動。
馬上就可以展開殺戮了──血洗那些種族──身體覆蓋著的鬼族氣息幾乎與之共鳴,那是開戰的訊息,它們為之瘋狂。
她強壓下那股並非來自本身的躁動,仔細辨認,只偶爾間細細碎碎地有著不一樣的音頻,叫著又成功將一名強大的敵人歸化我族──紅色的髮──
紅髮?
是冰炎嗎?還是其他人?
收集到一定的情報,她想再細聽,但是騷動愈劇。衡量過後,她判斷此時正是收手時機,小心翼翼地地往外退出。
突然,一隻不同於低階鬼族的腳出現在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