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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其實一開始只是生氣。想著,應該有其他的方法、一定還有其他的方法,就算夏碎決定要成為替身也能幫助到他。於是,無論是向替身一族求教或是拜託提爾輔長,所有那時的努力,都在這時迎來了結果。學校獲得各界馳援,鬼族再度隱於黑暗,在大戰過後,一切都靜待著休養生息。
睜開眼,出現在視野中的依然是醫療班天花板,看來要盯著這個畫面一陣子了。
「昨晚睡得好嗎?」見她醒來,醫療士輕聲詢問:「傷口還是很痛?」
她沉默了,被踩斷的手骨僅是物理性的傷害,經由醫療班治療後已順利接回;那把黑刀造成的傷口比較麻煩些,鬼族毒素藉由傷口侵入人體,疼痛起來足以讓人流滿冷汗夜不成眠。
「需不需要加止痛劑?」看出她的遲疑,對方多問了句。
搖搖頭,她不想因此上癮,「謝謝,還能忍受。」
「那就好,只要妳不要老是逃跑回宿舍,比起另外一位來妳還是比較配合呢。」
「另外一位?」
「就是那名跟妳有著相同傷口,被鬼族氣息侵蝕的病人,」像是想起某種情況,醫療士蹙起眉,「他就不怎樣接受治療,說已經活夠了。真是的,明明還是個年輕的孩子啊。」
……活夠了?
她知道是誰、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說著他活夠了的那個人。
──藥師寺夏碎!
她並沒有等太久,醫療士走後她忍痛下了病床,身體上受的傷並不妨礙她解開醫療班用來關病人的陣法,一開門,她跟千冬歲及漾漾直接打了照面。
「學姐?」褚冥漾瞪大眼,「妳已經可以離開病房了嗎?不對、剛才的醫療士明明說──」
「噓。」走不到短短幾公尺,她已痛得出了一身冷汗,「千冬歲,夏碎的病房在哪?」
千冬歲定定地看著她,幾秒後才低下頭,小聲開口:「哥現在的情況不太好,他也不怎麼見其他人……如果妳確定要見他的話,就跟我來。」
他們走進另一間病房,大概是傷勢相同的緣故,那是一間就在附近、跟她同樣都是追蹤病情用的房間。病床上的人臉色蒼白,目光毫無波瀾如同死水,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或許會認為這病人是久病厭世,眼神才會毫無求生意志。
「夏碎?」
聽到聲音,病床上的人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別過頭去。
「我們離開吧……」千冬歲的聲音有些顫抖,「夏碎哥醒來後,就一直是這樣子……」
「……我知道了。」胸中燃燒的怒意不減反增,「那麼,我再說最後一句就好。」
走近病床,她作了一件自從聽到消息後就非常想作的事。
──她揍了夏碎一拳。
雖然因為沒什麼力氣只是讓他的臉偏了一下,但夏碎睜大眼,病房裡陷入詭異的沉默。
「學姊妳在作什麼!夏碎哥身上還有傷!」
千冬歲怒叫,她甩開千冬歲試圖阻止的手,直接在門板上設下隔絕聲音的陣法。
「……讓、讓我說完就好。」經過這一連串動作,她幾乎無法順利講完話,疼痛侵襲著身體,並蔓延至四肢百骸。
「為什麼、為什麼你--」接下來的話梗在喉頭,她又深深喘了口氣,抓住夏碎的衣領瞪著他,逼著他面對自己,「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沒有試著救治自己?在大家拼命搶救你的時候說活夠了?什麼叫做活夠了!你以為這樣替重要的人死去很壯烈嗎?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嗎?混蛋!如果你覺得千冬歲很重要,為什麼不活下來看他生老病死!如果你覺得冰炎很重要為什麼不去翻了冥府將他帶回!你為什麼不活下來站在一切任何你覺得重要的人面前直接替他們擋去危險?!藥師寺夏碎──」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用吼的了,但夏碎僅是垂下眼,聲音微弱地開口。
「……對不起。」
那不是一個道歉,而是拒絕。
她究竟該如何才能傳達、該怎樣才能傳達給夏碎,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沒多久醫療士就發現這裡的騷動,催促著探病人士離開,褚冥漾離開前還有些欲言又止,最後才下定決心般地開口:「那個……夏碎學長、學姐,學長已經被帶回來了,醫療班裡面有很多人正在救他。所以,你們也要趕快好起來。」
夏碎跟呈予一起瞪著他。
「冰炎……還活著?」
她簡直不敢相信,忍著劇痛起身就要詢問相關消息,卻是摔在地板上直接昏了過去。
「呈予!」
夏碎掙扎著坐起身子想探探她的情況,卻被醫療士按回病床。一陣混亂過後,該走的人都走了、該送回去的病人也送了,醫療士才有些疑惑地看著紀錄,「咦,剛才那位病人也在追蹤病房。」
「她在追蹤病房?」夏碎睜開眼,這通常是傷口被黑暗氣息嚴重侵蝕的病人,需要追蹤後續病情才會安排的病房,比如說……他。
「叫作顧呈予對吧。果然,出了點差錯,提爾說你們的傷口是一樣的,同時治療會好得比較快,你介意跟她同病房嗎?當然,我們會用簾子隔開。」
「不……我沒關係。」
事實上,他現在有些害怕看到呈予,剛才那燦然逼視過來的黑瞳,讓他不得不別開視線。
醫療士敲敲牆,病房的牆消失、融合,接著成為一間較大的病房,簾子對面有著另一人的氣息。
之後幾天,由於傷勢的關係,兩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睡,時間交錯地時睡時醒。即使中間只隔了一道薄薄的簾子,他們也知道對方就在旁邊,但始終沒開口說過話。
直至那次,夏碎在清醒時聽見窗戶輕微開動的聲音。原本還不太理解發生什麼事,醫療士恰好回診進入病房,負責呈予的那一位走到她病床邊時發出怒吼,東西一扔快步奔了過去。
「竟然又給我逃跑!就說醫療班不是讓你們當作逃跑班的啊!」
「請問……呈予怎麼了嗎?」他問著負責自己的醫療士。
「你們認識?」
月見有些訝異地他的態度──畢竟剛接手治療夏碎時,他只是彷彿等死般地躺在病床上,如果他對這話題有興趣,談一談也好。「雖然在治療上她比你還配合,但她常常溜出去又減緩了恢復速度。安因給的七十二種法陣好像困不住她呢,我們也找來公會術士設下了新的法陣,但她總是很輕易地解開,而且還……」遲疑了會兒,月見想著該怎麼開口。
「樂此不疲?」夏碎接過話。
「對了,就是你說的那樣。」
……他得說,醫療班完全用錯辦法了。
「我可以看看情況嗎?」
月見看他一眼,然後將隔在他們中間的白色簾子慢慢拉開──不得不說眼前這景象有些滑稽,醫療士把正在爬窗的呈予攔腰抱下扔回病床,看起來像是恨不得加它個十幾道鎖鍊把人綁在床上。
他咳了一聲,等到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才有些沙啞的開口:「……顧呈予,當初是誰叫我活下來的?妳的傷勢呢?」
彷彿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呈予窒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只是回去拿東西,好久沒練習術法了……」
「說得也是。」他不怒反笑,「這樣好了,我陪妳吧。」
月見面露不贊同神色,他向月見輕微地搖了頭,又道:「妳練多久我便陪妳多久……套句你們的話記得是這樣說的?我就捨命陪君子吧。」
他撐起身子,彷彿真要跟她練習咒術似的,傷處因著這動作微滲血跡──他成功看到呈予臉色慘白。
「你知道我不會讓你這麼作!」
「是,我是吃定妳不想讓我加重傷勢。」傷口疼痛,他仍勉強勾起微笑,「我要妳的保證。」
「我不練就是了。」呈予整張臉皺成了一塊,但她的醫療士默默朝他比出大拇指。
「妳保證?」
「……我保證。」
「那就好。」
手臂一鬆,他力氣使盡地躺回病床。直到醫療士都走後,呈予悶悶地開口:「你根本不必如此的。」
「沒關係。」病房中只剩下微弱光線,這很好,不會有人看見他試著忍受疼痛的表情,「如果我餘下的生命還能替妳作一些事的話。」
呈予沒再開口,病房裡又恢復死亡般地寂靜。
「……妳生氣了?」
「對。」
真是一點猶豫也沒有的回答呢,他苦笑:「等妳病好後,再去研究術法也不遲,畢竟──」
簾子唰地一聲被拉開,微暗的燈光下,眼前之人的悲傷與怒意隨著微微哽咽的聲音隱約地透了過來。
「我並不是因為那件事情而生氣的,藥師寺夏碎。」
他沉默,接著有些艱難地開口:「呈予……應逝去之生命本就不該存活。」
「那就告訴我,為什麼現在你還活著,為什麼我還活著。」
呈予說了奇怪的話,夏碎想。自從他被救回來後,像是關閉了與外界的聯繫,那些聲音與景象只是模糊著從眼前飄過耳邊流過,但是所有的一切都透露著一股不對勁。
「夏碎……你跟你母親,恨著你父親與千冬歲嗎?」
「怎麼可能。」夏碎睜大眼,他不曉得為何呈予要這麼問,「藥師寺家本就會為珍惜之人付出所有──」
「那麼,」她放軟了語氣,「你們為什麼要折磨留下來的人?」
折磨?他本來想否認,但他想起父親蒼白的髮與千冬歲的淚。
「夏碎,如果我成為你的替身,你怎麼想?」
「請不要這麼說……」
話語未竟,某項猜測如雷般地劈進腦海,他像是整個人浸進了冰水裡。夏碎突然想起來,為什麼呈予會這麼說、為什麼自己的傷勢會比原以為的還要輕、為什麼那名醫療士會說呈予跟他的傷口是一樣的,種種事情本就有跡象可尋,但他醒來後一直沒有去注意、沒有去注意!
「呈予,妳作了什麼!」
他抓過她臂膀,粗魯扯開她半邊衣領--他在呈予身上看到最最不想見到的東西。
與他相處多年的少女,作了他的替身。
「為什麼……」
雙手失了力氣般地掉在被上。所以,他所感受到的臨死前的疼痛、夜夜因著黑暗氣息發燒掙扎,也同樣發生在她身上。
「不要這樣,呈予……」握緊拳頭,他低叫:「是我自願要當千冬歲替身的,就讓我自己去面對!不要連妳也一起替我承擔,我希望妳能夠好好的活著……就算這麼作我也不會高興!我--」
察覺自己吐出的話異樣耳熟,夏碎啞了話,突然通徹地、完全地明瞭了。
他想起冰炎為什麼會放手訓練他們面對鬼族,以及、無論他或母親這麼作,父親與千冬歲都會哭泣的原因。
千冬歲……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活得好好的。
見夏碎怔愣著說不出話,呈予輕聲問:「你之所以跟千冬歲保持距離,是為了讓他在你死去之際不會難過哭泣嗎?」
沒有聽到回應,她忍不住嘆口氣,「可是,千冬歲還是哭了喔?我也是,其他人也是。」
「我……我以為……」
「……你跟冰炎真不愧是搭檔耶。」
為什麼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一個比一個還要笨拙,這是她目前還無法理解的一點。
「拜託……」夏碎輕輕握住她的手,像是稍一用力就會碰壞了她,「把施加在我身上的替身術解開。」
身為替身的藥師寺一族,夏碎從沒想過自己也有對他人說這句話的時刻。
「不要擔心,嚴格來說那並不是替身術,畢竟我沒有成功把你的傷口全數轉移至我身上。先不提我那個彆腳的替身,夏碎……你自由了嗎?不用再當任何人的替身了?」
他睜大眼,過去並沒有擋去死劫卻仍存活的族人紀錄,也許該抽空回本家一趟詢問祖父?自替身發動以來,夏碎首次思索著『未來』的計畫,等他回神後時間已經過去好一會兒了,這短暫的靜默中呈予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接著夏碎突然想起,眼前這名少女作了自己的替身,他卻跟她說,他活夠了。
「抱歉,我說了那種話。」想了想,夏碎還是苦笑著道歉了,他很清楚她對生命的看重,「也許妳會因此討厭我,但是──」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彷彿因著先前的自己感到有些羞赧,夏碎遲疑,「因為……」
「我珍惜你都來不及了,為什麼要討厭你?」
「珍惜……我?」
年少殘存稚氣的臉孔閃過不解與茫然,像是這句話對他來說極為陌生,她的眼淚突然就這樣掉下來了。
「我珍惜你……」她傾身過去,嘴唇輕輕地碰觸了他的額頭,「我疼惜你,夏碎……」
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吻,卻像是落在他的心上。
呈予不斷以手背擦去眼淚,卻只是越擦越多,發現眼淚停不住,她有些狼狽地想起身離去,他想也沒想,直接伸出手將她按在懷裡,「……沒關係的,這樣我就看不到了。」
有一個人跟他說,我疼惜你。
「夏碎……」呈予的聲音在他懷中悶悶地響起。
「不要因為不想讓我們哭泣,就轉身離開,拒絕與我們相處的時光。
「你覺得,千冬歲是想要你把命給他,還是與你一起相處的時間?
「聚集在你身邊的人有這麼多,冰炎還活著,千冬歲會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大家都會在這裡。
「還是,你希望我們現在就離開?為了之後不讓我們哭泣?如果能夠重頭來一遍,你會希望從來沒認識我嗎?說,希望我不在,從來沒出現在你的生命中?」
「……不。」低啞地,夏碎發出難聽的笑聲,「呈予,妳明知道我不會這樣說的。」
他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伸出雙手環住她,抱緊、再抱緊,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圈住。她沒喊疼,只是一遍遍撫著他的背。
怎麼可能放得開呢?
他喜歡上這個人,喜歡到心痛的地步。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嗚咽著,突然間徹底沒了聲音,他有些驚慌地察看,卻發現她只是體力不支昏睡過去。
拂開她頰邊黑髮,她的臉上還帶著為他哭泣的淚痕。
情感幾乎要從心中滿溢而出,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平,夏碎忍不住前傾了些,又停下,總覺接下來的動作過於唐突,他卻停不下來。嘴唇輕觸著她哭腫的眼,一下、再一下,伴隨著每一次心口的緊縮與疼痛,他嚐到唇間的鹹味。
小心翼翼地擁著嬌小的她,看起來蒼白而脆弱,卻又那麼地堅強。他還記得她對他大吼的模樣,她站在他面前的模樣,以及最初最初她救下他們的那一刻。
也許他應該喚來醫療士,讓呈予能夠回到她的病床休息,可是……
對不起,一次就好。
抵著她的額,他無聲懇求。
請讓我……握著妳的手。
想確定她還在這裡,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距離。
想一早醒來就看到她。
想她陪著。
以往,因著黑暗氣息的存留,他總是在每個日與夜中痛苦掙扎,或在惡夢中醒醒睡睡。這一夜,他卻難得地無夢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