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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炎得承認,跟自家搭檔比起來,他向來是沒什麼耐心的那一位。
雖然無法理解顧呈予為什麼會想這麼久,但難得有相處起來同夏碎般感覺不錯的傢伙──瘋著術法時的情況暫且不提,至少就平常來說,她作為課業討論或平日相處的朋友並不壞,他才會想了解一下情況。
「顧呈予,出來談談。」
彎曲指節輕叩門板,稍早出完任務的冰炎打定主意要將這件事盡快解決,只是裡頭毫無反應。
「冰炎殿下,我想她應該聽不到任何聲音。」指了指手錶,陪同他過來的棘三館管理員無奈回答,「現在是她研究術法的時間。」
瞥了對方一眼,他想都沒想地開口,聲音低如耳語。
「地之守、地與木同復甦──」
話還沒說完,裡面傳來椅子翻倒的聲音,沉悶的撞擊聲逐漸接近,像是從書桌到房門短短距離間有無數障礙阻擋人出來。
「別走!我這就來了!」
管理員瞪大眼,看了看門又看了看他,差點沒跪下來。
「你作了什麼?我試過好幾種方法,但她從來沒有反應,從來沒有!她竟然還叫你別走!」
關於這個問題,冰炎覺得那句應該是翻譯成『(精靈百句歌)別走!我這就來了!』,但解釋起來太麻煩,他以不變應萬變地回了句:「因為我是紫袍。」
「原來紫袍還有這招啊。」
相對於管理員的驚嘆,冰炎面無表情地接受了,雖然他一點也不希望因此受到別人崇拜。
房門狠狠震了一下,接著被猛地打開,顧呈予不管額頭還有跌倒擦傷的痕跡,眼神過於熱切地期盼開口:「最後五個字是什麼?」
「……陸壹絕擊壁。」照這種用法,百句歌很快就會用光了。
顧呈予心滿意足記好第六十一句精靈百句歌,她終於想到要問他的來意,「對了,你找我作什麼?」
冰炎還沒回答,周遭的尖叫聲先打斷他的話,紅瞳瞥去,幾個女學生又笑又叫地躲回門後,妳推我一把我搡妳一下,好幾雙眼睛直盯著這裡瞧。
眉心微擰,冰炎拇指往外一劃,「出去再談。」
雖然居住時間很短,但冰炎對棘館並不陌生,未考上白袍前他曾待過一陣。他走過羅馬式的圓柱,幾乎是熟門熟路地避開水池旁邊的陷阱--畢竟無論男宿或女宿都有著類似的設計規格。找了個沒什麼人經過的角落,他直接了當說出來意。
「夏碎的事情,妳想清楚了?」
身為搭檔,夏碎的想法他看在眼底,如果她需要敲打一頓才能了解,他不介意幫個忙。
「你是為那件事情來的?」顧呈予睜大眼,似乎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手上還拿著離開房間前匆匆帶上的百句歌筆記本。
冰炎決定不要去想那個腦袋裡原本裝的是何種念頭。
「我……」顧呈予遲疑著,有些難以開口,「雖然知道這是夏碎自己的決定,但我仍然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著,而不是當了別人的替身死去。」
「那並不是立即性的,搞不好他七老八十了還沒碰到。」
對於他的發言,她緊緊地皺起眉,「夏碎的替身是雪野千冬歲,沒錯吧?」
「我想他也沒有第二個弟弟。」
「我跟雪野學弟交談過。」見冰炎略覺意外,她解釋:「他主動來找我的,雖然只見過幾次面,但他的個性並不能算是……嗯,愛好和平。」
她說得含蓄,冰炎聽得無語。無法否認,畢竟他或多或少也聽過這名學弟的風光事蹟。
「雪野千冬歲的實力應該足夠應付那些找麻煩的人。」
「但學弟不知道夏碎當他替身的事情。」
「……我不懂妳為什麼考慮這麼多。」冰炎耐著性子開口,「我所知道的,就是信任他所作的決定,儘管我無法理解他當替身的必要性。」
「所以,你不會阻止他?」
阻止?他拿什麼理由阻止?
那是夏碎的意願、藥師寺的責任,如同他擁有著類似的情況,若是最終無法改變,他也能夠平靜地迎來結果。
冰炎沉默,像是水池裡被不明生物咬去半截的獵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血色漸漸暈染,半晌他才應了聲。突來的寂靜占據此時此刻的空間,就連水滴落下的聲音也顯得格外清晰……並且令人難以忍受。
「冰炎。」她率先打破了寂靜,聲音低啞地響起:「有些時候,你好像把自己站得很遠……像是,終究會有一方離開。」
站得很遠?離開?
冰炎瞪著她,擱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當初湖邊發生的事情他仍記憶猶新,也沒有忘記破開湖面時她跟夏碎的呼喚以及伸出的手。虧他還……
「妳想多了。」
「你已經放棄了嗎?」
「……我沒有必要回答妳的問題。」
「可是,夏碎是你搭檔──」
「對、他是我搭檔!」他忍不住揚高聲音,「但妳跟他相處這麼久,難道不清楚他這個人?難道要跑去跟他說不要當替身?不要開玩笑了,顧呈予!如同我能夠接受他成為替身,他也能接受我跟鬼族間的──」
冰炎驀地止住話,但已經來不及了。
「鬼族?」她睜大眼,好半晌才抖著聲音道:「你跟夏碎究竟發生什麼事……」
「什麼也沒有。」
「現在你還說這種話!」
相較起她的怒意,他壓下火氣冷淡回答,「反正我只是路過順便問問夏碎的事,講完我就要走了。」
強制結束對談,他起身大步離去。
「你跟鬼族究竟──是不是會有生命危險?還有其他人可以幫你嗎?」她連忙追上,三步併作兩步地小跑跟上冰炎步伐,「至少,我們可以幫忙──」
「……」
「冰炎──」
「別再過來了!這些事情與妳無關!」
他揮開對方伸過來的手,她甚至因為那力道踉蹌地後退一步,那一瞥中他看見她的表情,像是自己重重甩了她一巴掌。無聲地動了動唇,最終仍是什麼都沒說,他轉身就要離開。
「冰炎!」
腳步頓了頓,他沒回頭,手臂卻猛地被人一扯。
「妳──」
話沒說完,衣領被她揪住,一回頭就撞上她帶淚的眼。
……他真的很不會應付這種場面。
雖然不是沒看過,但哭出來的都是些向他告白失敗的陌生同學,而熟識的人──扇那老太婆就別提了,與他有些交情的又心性相似,根本不會在別人面前掉淚。
可是現在……
顧呈予死死抓著他的衣領直至指節泛白,仰頭很努力地瞪著他,像是這樣就不會讓淚水滑下。她深吸了好幾口氣,試圖讓自己顫抖的聲音顯得平穩。
「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與妳無關』。」說到最後,她溢出小聲嗚咽,只得用力咬著唇。
「與妳──」
沉默,冰炎緊緊地皺起眉,不過就是四個字,再說一次就行了。她只是個普通人類,這些事情她不該知道也不該涉入,但看她失了血色的蒼白臉孔,他忍不住別開眼,剩下的兩個字卡在喉中,怎麼也無法出口。空氣中傳來她隱忍著一兩聲的嗚咽,一抽一抽地讓人心煩意亂。
「喂。」
微顯紅腫的黑瞳依然固執地望過來,開口喚人的是他,但現在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冰炎有些煩躁地伸手耙過頭髮,最後只得歎了氣挫敗低喃。
「……別哭了。」
安慰女孩子是種什麼樣的行為他全無頭緒,伸出的手卡在半空不知道該放哪裡,最後只得動作生硬地壓了壓她的頭,「為什麼……妳想知道?」
「你跟夏碎,」還有些哭音,但比起剛才好多了,「有時候給人的感覺很相似。那種……像是一個人被綁住手腳丟進深深的湖底,他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就是死亡,他也許會努力掙開繩子,但絕對不讓一絲氣泡浮上水面。除非同樣待在水中,否則岸上的人不會知道湖面下發生的事。」
冰炎吐了口氣,她描述的畫面太過真實地在腦海中浮現,讓他難以反駁。
「--我知道了。」
他們再度坐回原來的位置,這回冰炎並沒有沉默多久。他可以找出很多拒絕的理由,但說謊從來就騙不過自己,真要說的話,大概是心中早有決定了。
「我的……家族,與鬼族有些因緣。妳知道千年前的鬼族大戰吧,是那時種下的因果。」
其實說出口不難。
想起當初與夏碎的對話,冰炎模模糊糊地閃過這樣的念頭,說給她聽時又更加篤定了些。
「哎?原來只有我認為我們是搭檔?」那時的夏碎偏頭,狀似思考,「我記得去雪野家談替身一事時,你不是就在拉門外嗎?冰炎殿下。」
──這傢伙絕對是發怒了。
試圖解釋事情牽連的範圍極廣,且這件事跟他沒有關系,他可以不必牽涉進來,豈料夏碎拿出冬翎甩,露出很溫和很溫和的微笑。
「要是你再說類似的話,我不介意打一場。」
真是……碰到的一個兩個都令人沒轍。
冰炎有些頭痛,冰之牙與焰之谷送他至無殿來到千年後的世界,也是為了跟鬼族作一個了結。如今長久以來的計畫產生變因,說不得還要跟師父報告,更別提可能會影響其他林林總總的部分。
但是,感覺不壞。
他講得很快,避開無法說的部分,簡略地敘述過重點。他猜,顧呈予頂多就是去圖書館找有關鬼族的書來看,這麼一想讓他稍稍放下心。
「……所以,你才會知道這麼多鬼族的事?為了之後可能會來臨的一戰?」
「嗯。」他低聲應過,見她仰頭眨眼,似是想把淚水往回吞當作從未哭過--直抓額頭遮遮掩掩地未免太欲蓋彌彰了點,他也沒像夏碎那樣隨身帶著帕子,翻遍全身上下只有袍服勉強算是布料。
「……給。」
抓著紫袍長長下襬,他動作僵硬地遞了過去。
「什麼?」
「那個,擦掉。」與她的目光相觸,他又移開視線。
盯著沾有血跡與不明肉屑的深紫衣料,她滿頭霧水沉默了很久,最後只得翻出面紙奮力擦去衣服上的髒污。
「妳在幹嘛?」冰炎傻了眼。
「不是讓我幫你擦掉?」
「妳──算了!」
抽回衣服,冰炎站起身怒氣沖沖地往外走。他沒事幹嘛想開導這傢伙?連自己的牌都給掀了。
「想清楚後自己去跟夏碎講清楚!」
直到看不見人了,顧呈予才走出棘館。
她知道這對搭檔間彼此的信任程度,也看過其中一方任務中遭受攻擊時,另一人努力掩護的情況。聽過冰炎的話,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為了腦海中那個模糊的念頭,雙腳像是有自我意識地走進醫療班。問過藍袍得到探病允許後,她深吸口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走入病房。
「您好。」
「妳是……」
認出她的同時,對方面容一凜。
「上次謝謝你們,容我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不久前她與紫袍搶救回來的男人向她深深地低下頭,「稍早我已經聽醫療人員說過,小女復原情況良好,非常感謝。」
「請別多禮,那是我們該作的。」她跟著低頭行禮,「我該怎麼稱呼你?」
「久遠寺,這是我的姓氏。」
看她微顯疑惑,對方笑笑,「的確,我們是從原世界來的,但那是好幾代以前的事。直到我們這一代,皆已住在守世界許久了。」
講到這裡他喘了口氣,似乎體力尚未恢復過來。她猶豫著是否該起身離開,改日再行詢問,對方倒是先開了口:「我不要緊。您今天特地過來,是有什麼要事吧?」
「是這樣的,我與公會搭檔幫您治療的時候,您曾使用了一個人偶,我知道那是替身術法的一種。」下定決心,她開門見山地問了:「為什麼要這麼作?那時公會袍級就在附近,依照您與令嬡的傷勢,兩人都能夠得救的。」
「這位公會的──」
「我姓顧。」
「顧小姐,您曾面臨過那樣的情況嗎?重要之人就在眼前倒下,自己卻無法救他。」
大概是見她表情有異,他隨即苦笑道:「抱歉,是我冒昧了。但既然如此,想必您也知道那樣的感覺,如我們作父母的,總是不希望孩子傷到一絲一毫。」
聽到這裡,她垂下臉,神色如許複雜。要是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她是否能立即反應過來飛奔出去?或是如幼時嚇傻待在原地?不管怎麼說,時間是不會倒流的,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改變,她只能極力避免類似事情的發生。
「您是否還想問其他問題?」
「我……」她躊躇了會兒,「您知道其餘的替身家族嗎?」
「其餘的替身家族?」對方微訝,好半晌才答道:「雖然與他們並無往來,我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拿來紙筆,呈予看著他一個個寫下那些家族姓氏,有些看起來像是原世界的姓氏,也有守世界的,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某處,久久沒有移開。
「就這樣了。」將一整排的姓氏遞給她,他續道:「我所聽說的替身家族中,也有將其當作商品使用的存在。但我們一族幾乎都是以家人作為替身對象。」說著,他忍不住微笑,「就算不是家人的,也很快就是了。您之所以這麼問,是否在煩惱某些事情?」
「是的。」
雙手放至膝蓋,呈予端正身子,聲音清晰地回答。
「我想向您請教某些事──關於替身術的施展與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