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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沐塵的家中,吳莙芸正襟危坐著。
與她平常活潑開朗的樣子明顯不同,房裡處處是李沐塵的氣味,讓她有著沒來由的緊張。
兩房格局的公寓,雖說只有區區的20坪大,但透過巧妙的裝潢,得以在並不算大的空間裡,實現功能齊全的居家機能。
在設有開放式廚房的客廳,能看見李沐塵正在吧台另一頭發出零碎的鏗鏘聲。咖啡香氣瀰漫在小小的空間裡,全熱交換器的運作,將新鮮空氣與咖啡香,調配成宜人午後該有的綿軟芬芳。
「來,只有妳的是咖啡歐蕾。」李沐塵端著圓形的餐盤來到吳莙芸身邊,在她面前放下了看來樣式白淨的馬克杯。
「不、不用強調這個吧!好像只有我是小孩子似的……」吳莙芸鼓著腮幫子抱怨道,這就賺到李沐塵在額間的一吻。
「妳這麼可愛,會讓我忍不住給妳甜甜的歐蕾啊,這不是像妳一樣甜嗎?」李沐塵的微笑十分危險,吳莙芸感覺心頭的一角似乎有些融化,「在『他們』來之前,就讓我疼愛妳一下吧。」
正當李沐塵打算這麼做的時候,大門的門鈴聲卻已經響了起來。
「太遲啦,來不及了喔,你快點去開門啦!」吳莙芸紅著臉催促著,李沐塵這才帶著有些不甘願的表情,擺好了另外兩杯咖啡,往大門口走去。
門口出現的男女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勞工維權大遊行上,也曾見過的劉龍見與梁涼楓。他們兩人肩併著肩,與之前遊行時所見過的距離感,已有了微妙的不同,惹得李沐塵不禁瞇起眼睛仔細打量。
「歡迎你們來,阿龍、涼楓。看樣子,你們也『順利晉級』了啊。」
梁涼楓給他這麼一說,立刻便紅了臉頰。但她依舊洋洋得意地撇過頭望向劉龍見,那眼神不是徵詢,而是積極的要求。望著如此強勢的她,劉龍見也只得低下頭,搔了搔後腦杓,「嗯,就像塵哥你說的,我們現在交往中……」
「哇!太好了!」吳莙芸高興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抱住梁涼楓開心地笑著,「我和塵哥也很順利喔!嘿嘿嘿——」
這回輪到李沐塵一臉難為情了,由於他這樣的表情很少看得到,劉龍見只恨自己手腳不夠快,沒給他狠狠拍一張對比照,那和平常雲淡風輕的聰明臉蛋,可是有天淵之別。
「塵哥……也不錯喔。」
「你這小子……」難得被虧得啞口無言,李沐塵苦笑著推了推眼鏡,四人坐定在茶几前面,任由咖啡香氣將兩對情人包圍。
咖啡入喉,芬芳的豆香令人通體舒暢,先苦後醇的滋味,像極了人生。
「這真是好咖啡。」劉龍見意猶未盡地點了點頭,那經常被形容是木頭臉的臉龐上,同時帶著詫異與讚賞。
「識貨喔,這豆子可是我精挑細選之後親手烘焙,手工研磨、現煮現泡的。」李沐塵挑起了一邊眉毛,隔著鏡片,也能看出眼底的贊同,「看樣子我們能當咖啡好朋友呢。」
「那我可以說我『當仁不讓』嗎?」劉龍見淺淺的笑意,看得梁涼楓有些著迷,但他的表情隨即回到平日裡的認真嚴肅,「不過塵哥,你找我們過來,應該不只是想給我們見識一下你的咖啡吧。」
望著雙手放在大腿上,坐姿極為端正且態度剛直的劉龍見,李沐塵不動聲色地斂起了笑容,那藏在平光眼鏡後的銳利眼神,盯得劉龍見與梁涼楓甚至覺得臉上有些發疼。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李沐塵悠悠地說:「聽說,你和涼楓在勞工大遊行之後也發生了一些事。涼楓自請離職了,阿芸和我,也都因為不同的理由脫離了現在的職場。那些職場上的不合理,直接或間接地成為我們離職的原因,而勞工遊行成了顯而易見的催化劑,原本就已經十分過分的雇主,如今的動作更加明目張膽。」
「我可能也準備要丟飯碗了吧。」劉龍見苦笑著說道:「從前犯的錯,現在追上來要我付出代價了。」
「不是,那根本不能算是你的錯吧。」梁涼楓正色說道:「我們都聊過了不是嗎?你不可以再拿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自己身上。」
「看樣子,我們都是擅長懲罰自己的人呢。」李沐塵啜了一口咖啡,偷偷瞥了吳莙芸一眼,看她無奈聳肩的模樣,可都是對此心領神會,「同業給我製造難關,學校或職場的不合理帶給我們創傷,這些成了過眼雲煙之後,到頭來,還是只有我們自己可以一再懲罰自己。阿龍你方便把最近發生的事說給我聽嗎?」
在梁涼楓的鼓勵之下,劉龍見將從前的幽暗往事,向李沐塵娓娓道來。他一面說,一面覺得胸膛裡有些陳舊的傷,在這樣的述說之中緩緩癒合。
是不是只要那樣的過往不再成為一種傷,他腰際的刀疤,也可以不再隱隱作痛呢?
聽他說到霍士祺帶人砸店,其中還有過去的同袍尤真宇摻和其中,李沐塵陷入了悠長的思考。他一手支著下巴,摘下眼鏡,把玩著眼前的咖啡杯,彷彿那帶著咖啡香氣的煙霧之中能看出什麼端倪似地,沉吟了良久。
「阿芸,我之前請妳打聽的事,在離職之前有探聽到嗎?」李沐塵開口問道。
「有喔!王群天廈的住戶跟我爆料啊,說殷小元的老公,也就是資方的議員代表方之衛,目前住在同一棟不同樓層,已經分居很久了。」吳莙芸回想著說道:「還聽說他那嬌貴的獨生子最近要找家教老師,還指定要最優秀的。」
「看來老葉給的消息還真沒錯。」李沐塵沉靜地點了點頭,「阿龍,你在王群天廈服務的這段期間,聽說過殷小元和郎金豪的事吧。」
劉龍見知道,他口中所說的老葉,就是勞工大遊行時,站在勞工這一方的年輕議員葉敬宮。
「塵哥會這麼問,表示葉兄應該都已經提示過了才對。殷小姐有婚外情,在我們保全之間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方之衛和絕大多數不敢過問的住戶,大概都被蒙在鼓裡。」劉龍見苦笑著說:「葉兄真不愧是和地方上特別親近的議員,這件事,我本來以為只有王群天廈的保全,和一些捕風捉影的八卦媒體才有機會知道。」
「這都要怪郎金豪太過自負了。」梁涼楓眨了眨眼睛,神秘地笑了笑,「他肯定是對你們頤指氣使習慣了,才會以為全世界收入比較低的階層都不敢過問他的事。你猜猜這是什麼?」
梁涼楓一面說,一面從小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片記憶卡,惹得劉龍見一臉狐疑。
李沐塵則是滿意地接過了東西,笑吟吟地在手上把玩起來,「他們曾經在華上漢堡王群店裡調過情吧,這是我請涼楓找前同事偷偷調出來的監視器畫面。」
「我們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利用這個影像才行。」梁涼楓表情認真地點了點頭,「郎金豪和殷小元這兩人,在華上漢堡把我家阿龍講得多難聽?什麼低端,你們搞外遇的才低端。」
「這東西如果晾給媒體看的話,也只是個小小的花邊新聞而已。」李沐塵說道:「這事發生的時候我也在場,本來也在想該怎麼幫涼楓一把,畢竟這人對涼楓說話實在也挺冒犯的。」
「什麼?等一下。」劉龍見聽到這裡,整個人的怒氣猛地升了起來,「我怎麼不知道,小楓,郎金豪說了妳什麼?」
望著怒不可遏的劉龍見,李沐塵挑了挑眉毛,「阿龍你平常看起來中規中矩的,我都以為憤怒和你無緣呢。」
「找我麻煩我都可以忍,但找我家人的麻煩就不行。」劉龍見斬釘截鐵地說:「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是大奶服務生,偷看別人親熱,要不要乾脆過來參一腳。」
聽梁涼楓說完,劉龍見那張沉靜的怒容,就連吳莙芸與李沐塵看了都感到有些膽寒,刀割一般的凜冽氣息,刺得眾人背脊發涼。也是在這個瞬間,才讓大家再次確認——劉龍見這個行事坦然,做事認真的大男孩,確確實實是個甫退伍的特戰士兵,渾身上下無處不是凶器,眼神與氣質裡透露的剽悍,更是不在話下。
看到這裡,李沐塵輕輕將劉龍見的咖啡杯往前一推,重新戴上他的平光眼鏡,微笑說道:「看來,阿龍也做好心理準備了吧。起而抵抗的時間到了,而我最怕你下不了決心。」
隔著蒸氣直冒的咖啡杯,看李沐塵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劉龍見微微收斂了怒氣,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根據我掌握到的消息,郎金豪與霍士祺的關係很好,從小就是玩伴,現在更是鐵打的酒肉朋友。但他們在富二代的圈子裡也混得不好,在我國的社交界,他們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三流,也因為這樣,他們除了彼此以外,也真沒什麼朋友。」李沐塵啜了一口咖啡,滿意地點了點頭,「霍士祺性騷擾過涼楓,他的父親是批發物流同業工會理事長霍湯華,同時也是黃柴物流的董事長。這位老董曾經對我家阿芸不禮貌……我想辦法要讓他付出代價,也想了很久。」
「那跟我的心理準備,又有什麼關係呢?」
「也就是說,霍士祺有事,一定會找郎金豪說,反過來講,郎金豪有事,也只會想找霍士祺出頭。這兩個三流富二代鬧出來的種種事情,把我們全都湊在一起了。」梁涼楓微笑著說道。
「畢竟你是個謹守本分的人啊。」李沐塵微笑著放下咖啡杯,隔著平光眼鏡片,定定地望著滿面堅毅的劉龍見,「對付這些同流合污的人,要打得措手不及,一刀斃命才行,我免不了要玩點手段的。說來有點不好意思,這社會上,『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並不容易,我必須確定,儘管稍微弄髒手,你也有心理準備要起而對抗這一切不合理,這樣我才能把你算進戰力。」
聽完他這段話,劉龍見回頭望向梁涼楓,又看了看表情堅定的吳莙芸,隨後迎上李沐塵的眼光。
他的先父,是勇敢的國軍軍官,在救災當中殉職的父親既是他的榮光,也是心中的標竿。父親曾經說過,要他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那麼如果是為了爭取一份堂堂正正的尊嚴,他可不可以暫時從規則與框架中脫身呢?
「阿龍,當時店裡被砸的時候,你從勤務現場跑回家裡,有想過蹺班的事嗎?」
梁涼楓的聲音中斷了劉龍見的思考,他望向眼前這位可愛無比的女人,她勇敢、堅強,有一個不理解她的家庭,卻十分理解她愛的男人。她的這一段話,令劉龍見感到豁然開朗。
「說得也對,婆婆媽媽的,也太不像我了。」劉龍見展開笑容,一隻大手溫柔地摸了摸梁涼楓的頭,「謝謝妳小楓。」
望著他們兩人的模樣,李沐塵也重新掛上淡然的微笑,「下定決心了?」
「是,塵哥。」劉龍見挺直了腰桿,向李沐塵微微一點頭,「無論你打算怎麼做,算我一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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