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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時節,秋末的凋零與乾燥逐漸遠去,轉為濕冷的陰雨天氣。逐步下探的氣溫,使得焦慮跟著黃葉一起落盡,輕微的疲憊瀰漫在街頭巷尾,路上行人因綿綿細雨而走避,就連招牌燈箱,看上去都顯得有些孤寂。
在王群天廈這座富麗堂皇的昂貴社區前,金黃果粒滿佈在行道樹上,枝葉間、行路面,灑落一地的橙黃,既有些嬌氣,又有些貴氣。
這些果實來自名為「苦楝樹」的行道樹,曾經因為名字不祥,有很長一段時間飽受住戶非議,最大的理由就是唯恐損害他們社區的美名與威光。若不是它的金黃果實看上去美麗高雅,恐怕也難逃被聯名剷除的命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階級差距所引起的價值風暴在這個小小的島國上處處上演,在王群天廈也不免如此。
處於意見領袖地位的上流階級,總是把「符合身份地位」這句話掛在嘴邊說個不停,而年輕的郎金豪在這樣的氣氛之下,自然也耳濡目染。儘管他的父親為人老實客氣,他的心底卻有著名為階級標籤的怪獸,在慢慢長大成形。
客廳裡,郎金豪與他的兒時玩伴霍士祺,與本次事件的大功臣尤真宇,正在偌大的空間裡飲酒作樂。
「終於啊終於,劉龍見那個低賤的低端,終於讓我搞走了。」
美酒芬芳的氣息,襯托絕佳的好心情,這陣子以來,郎金豪何曾有過像這樣終於完成一件大事的成就感呢?紅酒一杯接一杯,落進他彷彿乾渴無比的喉嚨裡,有如午夜入酣夢,又像久旱逢甘霖,值得他再三回味。
霍士祺高昂的情緒也久久不能平息,他右手掐著雪茄,左手拎著威士忌,享用著與郎金豪全然不同的酒精。玻璃杯裡的琥珀色酒液圍繞著冰塊打轉,像極了平常在他身邊三五成群的狐群狗黨。
「我們去搞他老家店面的時候,才知道那個大奶副店長,竟然跟劉龍見是一夥的,他們活該啦,誰叫那女人要讓我丟臉。」他一仰頭,任由烈酒入喉,如同火燒一般的熱辣從喉嚨深處漫出,和他下巴的刺痛感彷彿正好匹配,「我那時候喝醉了,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聽說我只不過揉她奶子,就被踢歪了下巴啊。媽的,現在還是覺得下巴會痛。」
「小狗少爺,你要慶幸她有手下留情。」
霍士祺轉頭望向忽然出聲的尤真宇,臉色有些深沉,「你說什麼?」
「我去處理那間『美極美』的時候,那女人不是正好在幫劉龍見的媽媽做事?」尤真宇淡淡地說道:「她那個墊步跟架式,看得出來不簡單,很有底子。我認為她給你踢的那一下,還是下意識有收斂力道,否則要幹斷你的頸椎,或踢碎你的下巴,絕對不成問題。」
「我聽你在放屁!」
霍士祺一面怒吼,一面將裝了威士忌的酒杯往尤真宇甩去。似乎對這樣的發難有心理準備,他抬手便截住了酒杯,但酒液還是濺了一身。
這一手張牙舞爪的狠勁,自然是向父親霍湯華學來的,霍士祺現學現賣,卻不知道面前這位在牢裡待過的前特戰兵並不吃這一套。他面色深沉地冷哼一聲,將杯子輕輕放在桌上,起身扭動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你老爸那個年代,社會上走跳是這樣子玩沒有錯,我在部隊裡面也見識過不少。」尤真宇淡淡地說:「現在的時代早就不是這種玩法了,你要這樣,有想過後果嗎?」
霍士祺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來,從懷裡抽出手槍指著尤真宇的臉,手指甚至早已放在扳機上,「怎樣?看誰拳頭大是不是,來啊,你拳頭有沒有這個大?」
「喂喂喂,越來越不上道了喔。」望著.45口徑的槍口,尤真宇不閃也不避,表情除了淡然又更顯得不屑,「隨便亮噴子,是小囉嘍才有的行為,二十幾年前的談判手法現在早就不合時宜了,你不知道嗎?」
「現在要講道理了是不是,要講道理大家來講啊。」霍士祺捏住手槍的手,卻是沒有半分躊躇,「是誰循線找到你,供你出獄吃穿,給你錢給你女人爽,還給你一個向劉龍見報仇的機會?你是這樣子回報我的?」
「我什麼時候要你幫了,你自己來抱大腿,我有不利用的理由嗎?」
「幹什麼?這是我家,你們一個個都要我老爸回家收屍順便報警是不是?」聽兩人一來一往的,郎金豪語調厭煩地罵道:「都給我坐下,我現在心情正好,你們搞屁啊?」
霍士祺聞言忿忿地收起手槍,而尤真宇則木著一張臉哼了一聲,獨自走到落地窗前席地坐了下來。
「真宇你也別生氣,士祺這人呢,就是被他的老爸壓久了,講話才那麼機掰。」郎金豪啜了一口紅酒,起身喃喃地說道:「我們都是被老爸框住人生的人,不說他,我也是想讓老爸知道,我郎金豪真的想做事,也是做得成的,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這些事。我郎金豪家裡什麼身份地位的人,幹嘛一定要找劉龍見的麻煩?就是因為——我他媽要一個證明。」
他帶著微醺,卻仍步伐穩健地走向擺在客廳一角的大音響,以手機連線之後,放出了足可搥打胸膛的猛烈節奏。
「世界太過瘋狂,心裡有話要講,我的青春比賽,都給別人來嗆。爸爸說——現實世界很忙,只有我,還在音樂裡猖狂,不要犯傻不要智障,音樂太強讓你躺在地上。音符在響,歌還在唱,我的老爸,左思右想,要我去當董事長——」
語調張狂且激昂,跟著節奏落下一句句的批判。他綠色的頭髮隨著音樂搖擺,身上的項鍊與戒指,在昏暗的房間裡閃爍著微光,在他一事無成的人生泥淖當中,那些標誌只是無法忘懷的符號。
「我不懂音樂,但我覺得你的饒舌很屌。」霍士祺笑得很開心,彷彿唱歌的人是自己一般得意,「你頂著綠毛,穿著垮褲,在最好的房子裡面唱最秋的歌,這副樣子真的應該要給那些只知道賺錢的老屁股看一下才對。」
「有什麼辦法,我爸就是要我繼承家業,要我學財務管理,學他媽用人唯才還是啥小的,他說他的『青遠電子』必須有接班人,啊幹我又是獨生子……」受最好的教育,講最髒的髒話,郎金豪一面飛揚著音樂,一面張揚著憤恨,「放尊重一點,本世紀最屌的饒舌歌手郎金豪原本要橫掃樂壇的,是那個逼我放棄音樂的父親,是他!給了這世界上的所有庸才一個機會!」
激越的抗辯迴盪在客廳裡,酒精承載著悔恨,落入他的腸胃,彷彿與節奏一起鼓搗著他的胸膛。
「要說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我也是一樣。」霍士祺喃喃地叨念著:「我只想好好唸個普通的大學,交個馬馬虎虎的女朋友,經營一份小事業,或在公司裡面有份普通工作就好了,哪可能跟他一樣掌管整個集團啊?」
「你前幾年不是搞了個補習班嗎?」郎金豪乘著節奏回到座位上,回頭問道:「還說要挖來一個超屌的老師,幹是叫什麼名字的……」
「李木子啦,媽的,我那時候可是軟的硬的都來,他就是不願意跳槽。後來我這裡的生意都被他們搶走啦,那要這樣,就來互相傷害啊。」霍士祺氣憤地回憶著,「現在好了,補習班慘賠收場,老爸要我死心好好跟他,但我什麼事情都學他,他又說我學得不像。幹不是啊,他以前怎麼幹,我現在哪知道能不能跟著一樣幹。就像這噴子,他說他以前每天都隨身攜帶的,現在我拿出來又不可以了喔?」
「兩位大少爺公子哥,你們年紀明明就跟我差不多,可是喔,真的幼稚得可怕。」面對落地窗,看外頭細雨紛飛的尤真宇,以低沉的嗓音插進了話題,「社會上走跳,誰會知道每個選擇是對是錯。你們說父母都不懂,我敢說以後你們的小孩子也會這樣講。」
乘著酒意,霍士祺又一次起身,手上的威士忌酒杯就要往尤真宇扔過去,但郎金豪卻以手勢再次阻止他的莽撞。
「他沒有講錯。」郎金豪深沉的表情上,有著霍士祺難以理解的瞭然,「我們都曾走在父母不理解,不支持,不接受的道路上,有他們本來不願意我們經歷的風險。但我們屈服了嗎?我們沒有。」
郎金豪頓了一頓,起身關掉了過於熱烈的節奏,彷彿也關掉了澎湃的情緒。他望著很久不曾用過的大音響出神了一陣,「我們也在放手一搏,就像我利用涉足演藝圈的殷小元企圖重返音樂界一樣,你也向道上的兄弟求了幫手,想著要超越你的老爸,證明你自己也可以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吧。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們總有一天得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你這綠毛的,倒是比霍士祺這條小狗少爺有點腦袋。」尤真宇冷冷答道:「小狗,你的錢我一毛都沒花,你叫的女人我一個都沒碰。要說為什麼,因為你嫩得要死,叫我怎麼跟你?你賣我的人情,我敢原原本本地全部還給你。」
聽他如此冷靜地陳述這一切,霍士祺即便有滿腔的怒火,卻是無從發作。
「我聽你的,只是因為這樣能更早一點和劉龍見掛上關連。我們的關係,只到劉龍見跟我之間的過節了結為止。」尤真宇在落地窗上的倒影,有著一副如同死水一般的氣息,「沒錯,你們的目的關我屁事,龍……你等著,我一定要——」
他的自言自語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王群天廈的夜晚,青遠電子董事長的住所裡,三人的酒液入喉,再沒有人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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