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夕陽墜落》

黎老三

久未來報　

項小北與洛宓念爾

速速回信

正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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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昭和黎鴞相處如常，可柳昭從未提及那晚吻去眼淚所謂何意，這使黎鴞心底總淤塞著難解愁思。

男人比誰都清楚，自己絕無將柳昭看作寵幸或侍寢之人，也並未把他視為女子，卻仍懷有此等與旁人都不相同的情意與⋯⋯慾望。

當初蕭洛的玩笑話語如陰魂般糾纏不休，擾亂其心神。

「把你心念的柳二郎娶回來⋯⋯若你們倆情相悅，他必也會滿心歡喜⋯⋯你們便能朝暮相伴渡過⋯⋯」

柳昭是否與自己懷抱相同心意？

還是根本豪不在乎？

又或者覺得不悅⋯⋯令人作噁？

黎鴞心中沒有底。

這般困惑與其先前遇到的迷惘或生離死別並不相同，他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且心底有種直覺——

此乃誰都不能講之秘。

無論兄長、阿姊、姜青、妹妹，或師門。

與柳昭。

待黎鴞傷好後回到軍中，遇到已結束喪期的衛寧、衛千和孫靜，不幸被前者盯得緊，讓他不禁繃緊皮，莫敢造次，更把那些幻想妄念鎖死於心底。

男人本嘗試想以幫姜洛宓尋得童年玩伴轉移注意，然其不時仍會想起在書裡看到的詩經篇章，便會於夜裡悄悄走至軍帳外，趁著月光一次一次讀著從小販攤上買回的抄本。

此詩不知誰作，只曉應為古時兵士於戰事裡所寫。

字裡行句，情意深切。

每每凝視，書寫唱誦之人，有沒有可能與自己存在相同心情？那其所欲贈與詩之人呢？又是否收到真切心意？

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不過即使心結難解，黎鴞仍會在休沐之日前往柳家，若黎燕也想見柳霰，他亦會帶著她一同拜訪。

此舉讓玄甲同袍都以為其看上了柳家長女，在嘴上鬧他是癡情兒郎，難怪多年來與柳家長子書信往來不斷。

同門嬉鬧使黎鴞心情更是複雜，卻終究僅能選擇靜默，並堅守心中一念，就是無論此情、此境多麼令人感到猶豫與煎熬，自己都不想和柳昭分開。

此刻，黎二家主正協助柳家長子供奉柳豐與張英牌位，小心拭去上頭灰塵。

柳昭狂躁與夢囈之症至今好上許多，只是夜裡仍偶會被惡魘糾纏。故黎鴞總按耐所有悸動或慾念，持續協助柳昭沉心靜氣、或和他同念靜心訣，避免其再沖撞陰煞之物。有幾次黎鴞凝視身畔終入睡的柳昭，總感難以安眠，便會悄聲起身溜到窗邊倚在櫺畔，藉著月光認真讀起手抄本。

然而儘管其盡可能放輕動作，仍會吵醒淺眠的柳昭。不過青年並未因此開口或發出動靜，僅是在幽暗裡凝望男人認真唸書側臉，直至再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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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已過，仲春到來。今朝蒼穹湛藍，天氣晴朗，亦逐漸暖和，黎鴞恰巧逢休沐，便捲起袖口與柳昭對練拳腳。

兩人並無閒話家常，僅專注於進攻和防守，出拳隔擋皆是到位。

然過至過五、六招後，青年冷不防開口。

「二哥，你最近晚上不睡覺，都在看些什麼？」

一語驚人，讓對方險些沒控制好表情和手中力道。

「什、什麼？是、是我吵到你了?」眉間透露緊張，黎鴞講話有些結巴。

「不，你沒有吵到我。」

柳昭應得毫無猶豫，翻掌將對練長槍立起，喘口氣後表示：「只是我有幾晚注意到二哥似乎都沒能好好歇息，又爬起床看書。」說完瞥眼滿面急迫的友人，又隨口一句：「真好奇是甚麼書，能讓二哥看得如此入神。」

「⋯⋯只是在城中攤上偶然買到的雜書，寫寫打仗之事。」

向來沉穩的男人此刻神態難掩慌忙，嘗試僵硬解釋，可仍抵擋不住柳昭直視目光，左顧右盼後硬生轉開話題：「二郎，比起這個，我有事想問⋯⋯」

見對方鮮少這般反應，柳昭倒也不續追問，頷首道：「二哥想問何事？」

其實，黎鴞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開口詢問，又或在聽見答覆後能否承受，太多複雜情面在其中，任何關乎柳昭之事他都慎重思量。

然這積壓在心底一月多的疑問已讓男人苦思良久。

他不僅知曉那是柳昭心頭惡魘和魔障，更是擔憂其獨自承受，故雖糾結於問出口可能後果卻依舊打算詢問。

「二郎。」

他壓低嗓音呼喚，停頓幾許，以無比認真神情看向對方，隨後才將內心反覆誦唸之話講出。

「我去尋你的那天，你講到的那些⋯⋯在離宅幾里外的那片野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耳聞男人心頭困惑，青年意外也不甚意外，垂下雙眸不語，怔了會才啞聲再次確認。

「二哥是想知道我所講的那些？」他說。

「嗯。」黎鴞點頭，直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希望你允許我知曉。」並補了句：「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站在你這邊。」

此言讓本還想說些甚麼的柳昭沉默不語。

等待答案之時漫長，黎鴞握緊雙手壓下內心躁動，盡可能穩住焦慮與憂思。

直至半刻後，青年才再次張嘴。

可其吐出之話既遙遠也單薄，比嘆息更輕，好似隨時會消散於風中。

「⋯⋯即使害死阿爺阿娘？」

抬頭看向男人，柳昭眼底盡是哀痛。

而這便是黎鴞心頭不解之事——到底為何柳昭會說自己害死柳豐與張英？

兩人相互凝望，各有心頭所念。黎鴞將武器收起，走至柳昭身邊緩慢坐下，眉頭緊皺似乎陷入內心交戰的掙扎，一直到柳昭心頭漸涼、指間微微顫抖時方出聲。

「嗯。」

男人語調肯定，且說完像是怕對方仍無法相信，抬頭再次與柳昭眼神交會，慎重再道：「是的，二郎，即使如此，我也站在你這邊，並非是隨口所言。」

我寧可捨下所有世間所云忠孝仁愛，就為走至你身邊。

黎鴞於心底起誓。

聽聞這番回應，柳昭胸中氣息頓時波濤湧動，幾乎難以維持沉著。

此刻青年心頭自有萬般感受，不知其名為何，然皆讓他想將所有都告訴黎鴞，毫無保留。

他在黎鴞目光裡小心將武器放回架上，隨後走回其身邊坐下，仰頭看向天空。他們雙雙靜默良久，似乎皆在沉思，究竟該接續何話。

直至髮絲末端汗水都被風拂去，柳昭才啟唇。

「二哥。」

他如往常那般問了。

「今晚跟我去個地方？」

而黎鴞從未拒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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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趁著柳霖和柳霰睡去，柳昭與黎鴞批起披風外袍，準備暗中出行。

青年去祠堂取了冥紙、線香和火折子放進囊中，隨後方悄聲走至馬廄牽起坐騎。

他輕柔撫摩愛駒，直道：「烏啼，咱們出門晃晃。」

這是張英贈予其自小相伴長大的白馬，起名烏啼，有鳥鳴之意，如今成為與阿娘間僅存的念想和相連之物。

黎鴞見狀，忍不住伸手和柳昭共同撫摸白駒，而他的黑馬注意到後也靠來用鼻頭蹭了烏啼幾下。見兩馬相處親近，男人嘴角忍不住微揚，收手轉而撥亂黑馬的鬃毛，直道：

「阿馹，走吧。」

兩人出家門後前後奔馳幾里直至小林，其中柳昭率先跳下馬，卻並未先靠近陰森的林內，倒是從懷裡拿出一物。

黎鴞定睛看，竟是風水羅盤。

「二郎懂風水？」他有些訝異問，好奇端詳其手中之物。

柳昭見狀搖頭道：「非也，此乃一坤道所授，我不過習得毛皮一二。」

只見上頭指針尚在搖擺，青年垂眸不語，速速就將其收回懷裡暗袋，轉向黎鴞，擔憂並嚴肅交代：「二哥，此地乃方圓百里內唯一路衝之林，實為陰林，你那晚貿然入林實為莽撞，下次切記千萬不可再如此為之。」

確認對方是認真點頭允諾，他方垂眸嘆息，拉住黎鴞往前踏了幾步，就站在暗林邊緣，凝望幽深之處，嘴上開始回顧過往。

「阿爺阿娘死訊傳回時，我本還在藏劍山莊，後才趕忙往長歌門把阿姊與雪兒接回將軍府。當下混亂無序，各方人馬皆來詢問發生何事，人多嘴雜，我與阿姊幾乎難以應付所有。然而其中有一名何氏坤道，自稱來自華山，師出純陽宮，來拜訪將軍府，說有與阿爺與阿娘相關要事告知，阿姐與我再三思量才放其入府中。」

何氏坤道？

為何如此熟悉？

聽柳昭所講，黎鴞不知為何浮現此名似曾耳聞，卻想不起來究竟自何得知，因此沒有打斷其話語。

「她見了我就道，因過往與阿爺與阿娘有幾面之緣，故多有留意策府動向。而近月觀天象，見兩人主星有異動，才下山來尋，未料竟沒能見到最後一面，前來致哀，並相告要事，是當年她替阿爺阿娘所算，關乎柳家吉凶之卦。那時阿姐本也在，可何坤道言是只能告知柳家嫡長子之事。」

只能告訴柳家嫡長子？

黎鴞忍不住插話：「這樣⋯⋯我能知嗎？」

耳聞此問題，柳昭露出苦笑。

「此話不過騙局，讓你知道自是無妨。而且即使不可，我也仍是想跟你講的。」他語帶酸楚道，講完目光又轉回眼前林子，卻似乎不全然是注視著幽暗處，口中繼續訴說。

「當時何坤道與我所談，提及陰兵借道，說阿爺與阿娘已成酆都軍人，並會從其前往戰場啟程處再度歸來，返還於近處陰氣最旺之地，也就是此林，是最佳的地點。她便要我取爺娘的遺骨或遺物作媒介，以陣法為做引，藉此迎來陰兵，這般做就有機會可以迎接阿爺和阿娘回家，我等便能一家再次團聚。」

這段話一說出口，黎鴞心底翻起驚駭。

遺骨？陰兵？

二郎該不會——

他腦中忽地浮現當年黎兆死去後那在家房頂的聲聲招魂，明白那是將亡者呼喚回家之舉。可柳昭此刻所講似乎並非僅止如此，即使黎鴞對修行道法或神鬼之事不甚了解，亦發覺此絕非正道。

而且要取爺娘遺骨遺物作法——

幾乎未曾聽聞。

更何況張雄和衛寧看起來可不是會允諾之人。

二郎該不會真的——

「二哥。」

忍住冰涼指間和胃部翻攪，柳昭自是能懂黎鴞眉間驚異，便懺悔般喃喃開口：「如你所想，我真做了。」

正是他瞞著張雄、避開衛寧、衛千與柳霖，竊取並替換掉阿爺的遺骸與阿娘遺物，暗中向何氏坤道習得招陰兵術法，欺上瞞下，不遵古禮家法，接觸邪門歪道，可謂做盡大逆之事。

「不僅如此，我⋯⋯還把這件事情告訴雪兒，帶她同行前往，我、我⋯⋯就想讓阿爺阿娘再看看他們的小女兒⋯⋯所以趁著阿姐與師叔出府處理事情時帶她來到這裡，阿姐若知道，自是會斥責怪力亂神、陰陽鬼怪之事千萬莫碰。」

為了見到柳豐和張英，柳昭不顧一切，未計算後果，更沒看見危險，就只想著重溫再也回不去的過往，所以假裝甚麼都不知道，甚至隱瞞有權知道真相者。

「現在回想起，此應是在何坤道算盤中，也是她勸師叔和舅舅，那時將軍府陰氣盤繞，讓我們要到此處暫且待上幾天，他願意替我們鎮宅⋯⋯」

這約莫成為伴隨其終生無法講出口的罪孽，故使之陷入瘋魔夢囈裡。

青年闔起雙眼，眉眼間盡是沉痛與懊悔。

「二哥，我知道這便是傻了，瘋了，入魔了，卻也信了。」

柳昭是相信了。

或者說，要毫無準備的他去面對如此無情的真相過於殘酷，剩下相信眼前一途能讓他不至於崩塌，即使前方才是真正的無盡深淵。

經歷過往諸多爺娘凱旋歸來的戰事，讓柳昭從未想過身為天策軍人的他們其實時刻與死亡為伍，因此沒有任何預感或安排。

柳豐和張英亦無留下遺囑或任何能做為依存和念想的字句。

所有一切嘎然而止。

不論對家族的不解、身為世族子弟的沈重、或者張英對長子嚴厲的殷殷期盼，還是柳豐總是教其尋得所愛所重視之物——青年記憶中所有關乎阿爺阿娘的溫情、照顧、要求、管教和養育之恩，與在將軍府邸度過好幾十個年歲。

太多，太多。

全都因戰爭斷了根，烽火傾刻間焚毀去柳家姐弟、兄妹安身立命處。

「二哥⋯⋯」

柳昭講話逐漸開始斷續，差點握不緊手中韁繩。

「我實在⋯⋯太想，太想，再見他們一面⋯⋯」

青年貌似回到那個夜裡，在這明明是熟悉卻異常陌生的林裡，再次見到死去的爺娘，他以為能傾訴思念，或說本該是如此。

應是如此的。

不管眼前的人影為實為虛，是柳昭瘋魔執念幻化而成之泡影，抑或其真切自黃泉將柳豐和張英呼喚回陽間，他都願將其視為與爺娘重逢。

「何坤道⋯⋯並未騙我，我確實見到⋯⋯阿爺和⋯⋯阿娘⋯⋯」

然所有的所有，都不如其預想。

「可⋯⋯他們已成怨靈，記不起⋯⋯我與雪兒⋯⋯甚至⋯⋯想傷害⋯⋯雪兒⋯⋯」

比起再次相會，此局更似讓使之親自和柳豐和張英訣別。

「我⋯⋯不僅被迷惑遮了眼，欺騙師叔和孫郎中⋯⋯只是好奇何為陰兵，隱瞞小師叔與阿姐⋯⋯這些罪孽之事，害雪兒⋯⋯險些受傷且數月懼怕，還⋯⋯讓阿爺阿娘⋯⋯以惡靈之態被召喚而來，最後被、被那何坤道⋯⋯以破煞除害之名⋯⋯以破煞⋯⋯除害⋯⋯」

柳昭還記得自己奮力朝柳豐張英的黯淡魂魄奔去。

明明只有一線之隔的距離，可他還未能撲進他們懷中，兩人便在其面前被純陽宮來的坤道，以除惡鎮煞之名出劍斬破。

塵歸塵，土歸土。

灰飛煙滅，就此消散。

再無來世。

講到這，柳家二郎再也說不下去，雙腳失力跪到地上，朝林內叩首，深深悔恨，痛徹心扉。

「我⋯⋯到底做了什麼⋯⋯」

他自責。

「阿爺⋯⋯阿娘⋯⋯為什麼⋯⋯保護不了你們⋯⋯」

他懺悔。

「是我⋯⋯是我的執迷不誤⋯⋯與自以為⋯⋯讓他們⋯⋯又死了一次⋯⋯」

太多說不口的事物，悲苦憎恨，愛欲嗔癡，化為淺薄的一句。

「是孩兒⋯⋯害死⋯⋯孩兒⋯⋯不孝⋯⋯」

面對如此真相，黎鴞無話可對，更沒能出聲安慰悲泣的柳昭。

然其心卻隨其哭嚎顫抖、沈沒。

此刻，他似乎無法安定或撫慰其悲痛，只能同樣跪地，陪伴青年共感和承受所有失去與愧疚。

或許在天地、世間，人們甚至柳昭心底，此乃足以撼動或毀滅其立身之本——即使並非親手為之，卻仍等同殺母弒父、刑罰枷鎖般的罪惡。

可黎鴞心底同時浮現比之更深沉之物。

「不孝」二字，何以言說柳昭經歷的所有？

或定下其罪責？

那是想見但永遠無法再相見的人，乃欲說卻再傳遞不到的話。

如當初黎兆亡去，或許哪日姜青、兄長、阿姊們和阿妹，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還有柳昭——

若他們這般悄無聲息、毫無預兆消失於世間，換作自己也聽聞有方法能再見其一面⋯⋯

或許亦會傻了，瘋了，入魔了，也信了。

豈能苛責。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9oqkWtqsY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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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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