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十四年八月十八日,早晨。
亮光按停鬧鐘,起床走到窗邊。窗簾繩拉動,簾幕向左右兩側敞開,豔陽照亮臥室,映照在優音熟睡的臉龐。優音的黑髮鋪展在潔白的枕頭上,一綹髮絲黏在額間,越過捲翹的睫毛,蓋住她閉合的眼眸。
「起床囉!」亮光坐回床沿,親吻優音的額頭與髮香。
「我想再睡一下。」優音用棉被罩住頭。
「小音,趕快起來了!今天有很重要的行程,妳不記得嗎?」
「我記得啦!」
「妳記得就好。」
亮光起身,床墊裡的彈簧振動。他穿起褲子,從椅背上拿起排汗衫,把衣服披在赤裸的肩頭。
「妳今天要吃早餐嗎?」亮光問。
「不吃,等一下會換人偶,」優音回答。
「好,妳自己注意時間。」亮光走出臥室。
優音踹掉身上的棉被,但她沒有起床。她平躺著,撫摸頸環的外蓋。她喜歡外蓋的金屬髮絲紋路,尤其鍾愛那種觸感。頸環的電路運轉,熱度擴散到外蓋,傳遞到優音的指腹,比她的體溫更溫熱一些。
頸環的側邊有一個插槽,插槽內有一張名為「記憶卡」的薄片。拇指指甲大小的晶片裡,記錄著一個人的外貌、生理狀態和人格意識。記憶卡是起點,是生命中樞。
我的生命中樞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女人,阿光是男人,為什麼我會對他有那種感情?優音掃視天花板,看看能否找出一抹髒污。
算了,先不要想了,優音告訴自己。她坐直身體,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抽屜裡拿出「記憶掃毒器」。記憶掃毒器的外型流線,契合優音的手掌。她摸索頸環的圓孔座,將掃毒器的插頭插入圓孔座,按壓啟動鈕。掃毒程序啟動,訊號由掃毒器的插頭輸出,輸入頸環內部,連結優音的記憶卡,掃瞄她的每一段回憶。倘若掃毒系統認定某段記憶資料「無害」就會保留,反之則會刪改。
掃毒程序完成,心情變好,優音認為她的垃圾記憶都被清理乾淨了。
優音把掃毒器放回抽屜,進到更衣室裡梳妝打扮,給自己換上一套正式的衣裝,那張素顏就很漂亮的臉上也難得化了淡妝。當她走出更衣室,一身正經得有些彆扭的裝扮被亮光看到,令亮光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麼?是不是衣服吊牌又沒剪?」優音問。
「沒有啦,傻瓜。」亮光說。
「真的沒有嗎?」優音說。
「真的,」亮光笑得更燦爛了。
亮光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用他的平板電腦讀報。優音行經餐桌旁,看穿平板電腦的透明機身,看見螢幕上的文章。
亮光正在閱讀她的專欄,專欄主題是那個神秘的反抗組織──虛幻人。
「我寫得怎麼樣?」優音問。
「馬馬虎虎,」亮光說。
「嘿!」
「文筆很好啦,可是消息來源都是謠言吧?」亮光把平板電腦放到餐桌上。
「這有什麼辦法?我聽說官方資料都被母親刪除了。阿光,你可以用保安官的權限調閱那些資料嗎?」優音往玄關走去。
「不可以,」亮光說。「妳不是要提早去報社嗎?」
「好啦……」優音坐在矮凳上穿鞋。
「事情忙完就早點回家,」亮光說。
「知道啦!」優音對亮光露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我出門了!」
搭電梯,下樓,優音走出住宅大廈,迎向全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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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音行走在人行道,若是從高空俯瞰,她便是都城地圖上的一個小點。陽光鋪蓋在路邊高樓的銀白外牆,玻璃帷幕將道路對面的大廈互相反射到鏡中世界。城裡的建築高度統一由城市邊界向市中心遞增,城市邊界的房舍只有兩層樓高,市中心的皇宮則高達一百零一層樓,整座都城形似一座大山。
都城的四方端點,東南西北,豎立著四座「劍塔」。它們漆黑的外觀跟附近低矮的銀白色房屋形成鮮明反差。劍塔不僅是保安官的行政中心,塔頂的發射臺還會朝天空發射碧藍色光柱,以此維持「天之圓頂」的能量結構。
優音仰望天之圓頂,那座半圓狀的能量場一直守護著都城。
想到天之圓頂,當中最令優音著迷的莫過於在圓頂表面忽隱忽現的「光芒圖樣」。光芒圖樣的出現時機沒有週期性,形狀不盡相同。在優音著手調查虛幻人之前,那些天上的小東西也曾是她追蹤報導的主題。她曾試圖探究光芒圖樣的真相。有消息指稱那些東西是圓頂的皺摺,有人說那是太陽閃焰或隕石集中圓頂的裂紋,有人說那是惡魔刻印在天上的抓痕,甚至有人說那些圖樣是童話精靈的化身……然而,沒有任何受訪者拿得出有力證據,他們的說詞都只是二手謠言或主觀臆測,優音也無法自行推論哪個假設成立。
縱使光芒圖樣就在人們舉目所及的範圍,與之相關的官方資料卻都被母親刪除了。這是母親的旨意。
「母親」不是任何人的生母,卻像這座城市的大家長。母親是都城的最高領袖,是律法遵循的依歸、程式系統的代碼源、滋潤大地的泉水、生命旅程的起始與終焉,她的旨意掌控了都城的一切事物。
母親本是不容質疑,她的某些旨意卻一直困擾著優音。比如母親不鼓勵人們公開談論一些由她認定的「虛假謠言」,像是光芒圖樣或虛幻人的真面目;又比如,母親不允許異性通婚,只允許同性間廝守相伴。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整個都城社會都在教育人民要去喜愛特定類型的人:霸道的、和善的、陽剛的、陰柔的、男的、女的……只有佔比不足百分之五的異類敢於正視內心的真實所愛,例如優音。
一對情侶朝優音走近。她們依偎著彼此,其中一名女子昂首挺胸,體格較為壯碩,留有一頭俐落的短髮;另一名女子相對嬌小,長髮被髮髻盤成一球掛在腦後。優音擦撞短髮女子的肩膀,對方瞪她一眼,她略帶歉意地回看對方。
優音不禁在想,自己為何與這對情侶不同,自己又為何與眾不同。她曾嘗試去喜愛社會期望的那種人,也嘗試用掃毒器掃除那份不正確的愛慕,到底卻是徒勞無功。
對優音而言,這座城市有太多規定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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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人偶服務站‧梅姨的南區分店」的招牌下。這間服務站老舊得令人感慨時光,優音轉動掉漆的門把,走進店內。「叮噔叮噔!」門鈴敲響。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牆上掛著時鐘,優音聽得見鐘針轉動,垂垂老矣的燈管顫抖著呼出燈光,營造出有別於都城常見的懷古氛圍。老店長坐在櫃檯後面打瞌睡,在一頭灰雲般蓬鬆的捲髮底下,那張蒼老的面容佈滿色斑和皺紋。
「梅姨!」優音呼喚道。
老店長鬆垮的眼皮睜開兩條細縫。「早啊,小音。」
「今天一樣,」優音說。
「好,沒問題。」梅姨拄著拐杖,撞動一些物品,在吵雜聲中緩慢起身。
優音躺到一張紅褐色沙發椅上。
梅姨對優音進行全臉掃描,把她的妝容轉檔為立體圖片。
優音閉眼,梅姨抽出她的記憶卡。梅姨看著那副精緻的五官消融,優音的下巴、蘋果肌和腦門膨脹成一體,腰身變成直筒狀,手指萎縮,拳頭變成一顆黏在手腕上的圓球。
梅姨脫掉人偶身上的衣物,摺好,疊在一起。優音的手提包被壓在那堆衣物的最上面。接著,梅姨把記憶人偶抱上手推車,用推車上的扣環扣住人偶自然癱軟的四肢,再用數條皮帶捆綁人偶的可動關節。
推車被梅姨推向冷凍艙。她卸掉人偶的束縛,把人偶抱進冷凍艙內,關閉氣密艙門,撥轉綠色旋鈕。冷凍艙先是執行人偶清潔,系統測量記憶人偶的狀況,洗去人偶皮膚表層的汙垢和角質,在皮下注射膠原蛋白,吸取或填充脂肪以維持標準體脂率,一根軟管從人偶的下端塞入並吸出腸道內的穢物。接著,艙內急速降溫,細胞活性降低,人偶被保存了起來。
梅姨回到櫃檯邊,開啟桌上型電腦的螢幕,寄發優音的全臉掃描檔案。
梅姨把優音的記憶卡放進傳送盒──大約兩吋的小方盒──關上蓋子,按下啟動鈕;她把優音的手提包和衣物放進傳送箱──大約四十吋的大箱子──關上油壓門,按下啟動鈕。兩個傳送裝置運轉,黑色的詭光從夾縫邊緣溢出。
光芒暗去,發送完成,傳送裝置內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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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姨獨坐在「人偶服務站‧松姨的西區分店」。她是梅姨的其中一位姊姊,她們三姊妹的樣貌相似,年齡相仿,同樣跟優音熟識,也同樣經營著顧客很少的老舊服務站,差別在於她們的店面開設在都城的不同區域。
松姨的電腦收到梅姨寄去的掃描檔案,記憶卡傳送盒內出現一張記憶卡,傳送箱內則出現一個手提包和一疊衣服。
松姨把優音的記憶卡、手提包和衣服堆放在櫃檯。松姨來到冷凍艙前,打開艙門,從艙內抱出一具記憶人偶,把人偶抱上推車。推車被推向沙發椅。松姨讓人偶躺在椅墊上,並為人偶穿上優音的衣服。
松姨拉開抽屜,拿出一套用於噴畫妝容的噴槍,把掃描檔案輸入噴槍內置的處理器。她旋開噴嘴,三兩下就把優音的妝容轉印到那具人偶的臉上。
優音的記憶卡被插進那具人偶的頸環,人偶的腰身收窄,手腕上的圓球變成拳頭,手指如新芽般伸長,噴畫淡妝的臉蛋出現稜角。
優音睜眼。
松姨遞給優音一面鏡子,讓她確認臉上的妝容有沒有歪掉。優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頭。
「謝謝妳,松姨,」優音說。
「別客氣。」松姨咧出一彎有別於兩位妹妹的自豪笑容。
優音從都城的南區抵達西區,就一眨眼的工夫。她換上另一具人偶,也換上另一種心境。一股能量在她的體內湧動。
這是優音的「誕身」。
除了人偶規格,記憶人偶還被分成兩種:「誕身」和「通用人偶」。人們會將此生使用的第一具人偶稱為「誕身」,那些沒有初始使用者的人偶則是「通用人偶」。人們比較重視「誕身」,僅有少數人會從出廠後就一直穿著「誕身」,經濟條件許可的人通常會請人偶服務站保養「誕身」,只在特定場合使用它們。通用人偶是由人偶服務站和醫院負責維修、租借和販售,而人們對待通用人偶的態度往往更隨便一些。
按照優音的習慣,她會在上班時穿上「誕身」,在下班後把「誕身」交給松姨保養並換穿通用人偶。
跟松姨道別後,優音穿著她的「誕身」前往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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