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裡還未到晚飯時間。崔巧明回來做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父母的卧室逗妹妹玩。
盈盈剛從午睡醒來,躺在嬰兒床上茫然盯著空氣中某一點,崔巧明隨手拿起一個小馬形狀的絨毛玩具在她面前搖晃,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一招很湊效,盈盈即伸手去抓,小小的臉咧嘴而笑,雙腳亂蹬,表現興奮。
崔巧明一邊觀察,心裡一邊好奇:嬰孩究竟有沒有類似期望或者失望的概念?
他俯身將臉貼近盈盈幼嫩的臉,輕聲說:「傻瓜,妳究竟看見什麼?」
他會趁父母不在的時候輕聲對盈盈說話,覺得這是兄妹之間的小秘密,連媽媽也不知道。雖然盈盈現在不明白他說什麼,但他相信這是一種心靈交流,關係會因此而變得親近。
「呵呵,我的小天使。」母親愉悅的聲音從背後嚮起。她走過來抱起盈盈,用手摸摸她的小屁股,看看是否需要換尿片。
盈盈看到母親親切和藹的臉孔,更加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攏嘴,胡亂揮舞手裡的的小馬。
「今天燒烤好玩嗎?」媽媽抱起盈盈邊問崔巧明。
「好玩。」
「很好,換衣服吃晚飯吧。」
「爸爸今晚不回來吃飯嗎?」崔巧明跟著媽媽走出房間,邊問。
「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幹。」媽媽頭也不回。
「我今早在教會見不到他。」
「那當然。」她的語氣很自然,看來已經適應了。教會在規劃擴堂之前,爸爸沒有現在那麼忙,他每晚都會回家一起吃飯。
崔巧明走進自己的臥室,換上乾淨清爽的衣服再走出來,飯桌上已經放好菜餚,以及兩碗熱騰騰的白飯。
妹妹坐在飯桌旁的嬰兒椅上,慣性地啃小馬的馬頭,這時候崔巧明一定不會碰她那些心愛的玩具。
媽媽在飯桌對面坐下,半開玩笑地說。「嗯,爸爸不在,你便是一家之主,由你來做飯前祈禱。」
「好的。」兩人閉上眼睛,四周一片寂靜。彷彿天父就坐在旁邊,正在等待他開口說話。
「親愛的天父,我們感謝你,因為你給予我們平安。我們感謝你,因為你賜予我們食物。求你保護爸爸,他雖然因為工作,不能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求你賜他平安,使他可以回來得到休息。祈禱奉主名求,阿門。」他張開眼,媽媽報以會心微笑。
「來,吃雞腿。」她說。
崔巧明遞上飯碗接過雞腿。
「今天去燒烤會不會太炎熱?」
「不會啊。今次反應不錯,有四個新來的人說下星期會參加少年團契。」
「那很好啊,你不是邀請了同學嗎?」
「呃,她沒有來。」他藉著大啖咀嚼來掩飾失望之情。櫻桃至少應該打個電話,告訴他失約的理由,但她竟然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到。
「別急,」媽媽說:「我們不能單憑一兩次機會,就能夠改變別人的想法,是吧?」
「是啊。」
飯後,他去洗澡,然後回到房間溫習功課。
「媽媽?」回房間前,他去敲媽媽的房門。
「什麼事?」
「明天我要交這個月的補習費。」
「啊,差點忘了。」淑貞拉開抽屜拿出手袋。手裡捏住媽媽交給他的補習費時,他不禁想起櫻桃說過不屑別人攤大手板問父母取零用錢。心裡嘀咕: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2
書桌上的迷你電子鐘剛剛指示十一時七分,他聽到父親回家的聲音。就像平常那樣,崔榮智先去洗澡,然後再返回睡房。
過了一會,崔巧明到廚房斟水喝,客廳的燈光已經熄滅。經過父母關上門的房間,無意中聽到母親的聲音。「這麼說,秀芳的心情平伏了些吧?」
聽到秀芳的名字,崔巧明心頭微微一顫。秀芳是教會裡最漂亮美麗的女子,大學畢業後到醫院做護士,為人溫柔,有個很要好的男友。崔巧明對這位姊姊一直懷著淡淡的戀慕,暗暗渴望將來能夠有個跟她一樣迷人的女朋友。某程度來說,阿美的輪廓和個性隱約有秀芳的影子。
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他不由得佇足,凝神細聽。父母對話的音量已經壓得很低,但因為四周太過寧靜,他仍然能夠隱約聽到內容。
「她是工作壓力太大。」崔榮智嘆息。「那沉重的壓力不是任何人能夠承受。醫院裡碰到的全是一副副愁眉苦臉、臥病在床、獨自面對死亡的病患。當中有年紀老邁的,更悲哀的是有不少比她還年輕的人,那種感覺實在不好受。種種不幸的景象長年累月積壓在心頭,使她的性格變得愈來愈悲觀、消極,對前路感到無望。」
「唉,可憐的孩子。」
「她說當初是抱著幫助有需要的人的理想而選擇醫護工作,但現在竟然連自己也照顧不了……她甚至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所以她打電話向你求助?」
「是的。」房裡又傳來嘆息。「但是我又做得到多少?我只能設法令她明白,人生不單只有悲哀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不應該只注目於黑暗的一面……,除此之外,我的幫助實在有限,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她暫時拋開工作的長假期,放鬆繃緊的情緒,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至少在心靈上你給她很大的安慰。你已經做了應該做的事。」媽媽說:「你知道嗎?你的精神也都繃得緊緊,你同樣需要放一個長長的假期。」她的語氣帶著憐憫。
「是的,當教會的擴堂告一段落之後,我的確要好好休息一番。」
隔了一道門,崔巧明仍然可以聽得出,爸爸的語氣透出濃濃的倦意。「不過那得是好幾年後的事。」
「今天她忽然又提起以前我去醫院探望她父親的事,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她依然沒有忘記。」過了一會,崔榮智又說。
媽媽說:「你對別人雪中送炭,在你來說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別人是不會忘記的。」
「對於拯救靈魂,我……」
「對於拯救靈魂,你總會有時間。這是你十多年來一直掛在嘴邊的話。」媽媽又是那種半開玩笑的語氣。
媽媽很尊敬爸爸,從不在教會談論家事。但在家裡,尤其兩人獨處時,崔巧明總覺得媽媽的語言活潑多了,像個仰慕老師的女學生似的。
「這是我當初唸神學的目的。」父親說。
「自從成為牧師以來,我進出醫院已經不知多少遍,對生死這種事早已感到麻木,但那天的事始終印象難忘。」
「我記得,當晚是那年入冬最寒冷的一晚。」
「我寫講章到凌晨才睡。本來好夢正酣,忽然間電話鈴聲大作,我擔心巧明會被吵醒,急忙又從床上爬起來接聽。原來是秀芳從醫院打電話來,她說父親正處於彌留狀態,然後便沒有再說什麼。但我卻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向我求助,希望我立刻趕到醫院,去陪伴他父親走完最後一程,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秀芳爸爸過世時崔巧明還在唸小學,他對秀芳眼圈紅腫、鬱鬱不樂的可憐模樣仍然記憶猶新,但不知道她曾經在深夜打電話給爸爸。
「雖然她向我呼求助,但我內心一萬個不願意,極度掙扎,因為太累了,實在沒有下床的意願,心想遲幾個小時再趕去醫院應該不會太遲吧。我為了預備講章已經犧牲了不少睡眠的時間哪,眼皮十分沉重。無論如何,我是極需要補充睡眠的。否則明天如何能以最好的狀態站在講台上。」
「我知道你常常熬夜工作很辛苦……」
「但妳卻說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話來。」爸爸打斷媽媽的話。「妳當時在耳邊提醒我,『因為會友有需要才會在夜深人靜時找我。現在才是我最需要出現的時候。』儘管我萬分不樂意,甚至對妳抱怨,不過還是走下床換衣服,趕在天亮前去探望她父親。」他頓了頓。
「幸好有妳的提醒,不然我真的會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然後抱憾終生。因為秀芳的父親真的在天亮前逝世,在他離開之前,我趕得及握著他的手陪伴他。秀芳在旁一直哭泣。」
聽到這裡,崔巧明緊抿著嘴,心裡一陣激動。
「離開醫院,面對著清晨的陽光,我明白妳是對的,慶幸聽從妳的勸告。我感謝天父賜給我美好的妻子,如果我將來能夠成為一個無愧於心的牧師,一定是因為有妳在旁的緣故,沒有妳,我很可能不斷犯錯,一邊抱著遺憾繼續事奉。」
「無論你是否犯錯,我一直以你為榮。」媽媽柔聲說。即使隔著一道門,崔巧明仍然能夠清楚聽得出父母之間的恩愛。
他心裡也有同感,認為父親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人。
父親對妻子無所不談,願意將內心軟弱的一面坦誠相告,那份坦誠使他肯定父親是個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對父親更添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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