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維幾乎沒有睡覺。
當第一絲陽光劃破天際的瞬間,他翻身下床,走到窗戶旁邊,看向城堡外正在集結的那支隊伍。領頭的青年穿著一身熟悉的鎧甲,令伊維心底泛起一種懷念的感覺。
在父母過世之前,費爾南多也經常穿著一身騎士裝束帶隊巡邏。那時候他還沒有肩負起這般沉重的責任,因此他也保有一定的自由,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愛的事……只是,誰都沒想到會突然迎來噩耗。
是的,他知道自己也許是擔心過了頭。費爾南多是伊諾達斯地區公認能力最強的劍士,從來沒有人能在單對單的戰鬥中打敗他,而他現在身邊還帶著兩名神殿派遣的精銳魔法師,這樣的陣仗就算是沒法擊敗敵人,也總能夠全身而退。
那兩名魔法師穿著長斗篷,各自騎在馱著一個大布袋的灰馬上。大布袋裡,想必是卷軸和使用魔法的道具——因為神殿的人很少在別人面前使用魔法,伊維只可這麼揣測。
他們身後是數十名由賽德里克精挑細選出來的士兵們,每個人都已經整裝待發,但是這些青壯聚在一起,並沒有以往熱鬧談笑的氣氛,顯然,他們並不認為這會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在伊維的觀察期間,隊伍已經成形,領頭的費爾南多最後回首看了城堡一眼,便騎著他的愛駒出發。
直到深夜,也未有任何消息。
伊維今天沒有去練習場。他花了整個上午與廚娘菲莉絲商討宴會的菜色,由於主要是招待平民,因此份量要多,也必須易於儲存。下午,他召見了那些酒館中的吟遊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們擁有非常好的歌喉,伊維指定了幾首經典的曲目,必須在宴會上演奏。
它們都是母親在世時最愛的樂曲,但是伊維當然沒有向他們提及這一點。
在幾人將要離去之前,一個年輕的吟遊詩人——毫無疑問,他是旁邊一位女子的學徒——突然抬頭看向伊維,問道:「伊維大人,請問……榆樹鎮受到怪物襲擊的傳聞是真的嗎?」他的眼底燃燒著好奇和熱情。
一個典型的吟遊詩人。伊維想。
女子似乎想要叱責學徒的冒進,但在伊維面前,她不敢在未得到允許前插話。
伊維無意隱瞞事實,他溫和的說道:「我們的確在處理一些事情,相信問題很快就能解決。」
是這樣嗎?
晚霞為天空拉上了橙紅的面紗,光線漸暗,僕人開始點燃城堡各處的蠟燭。
伊維在大廳看著吟遊詩人的背影消失。他忽然想到,不知道這件事情已經有多少人知道了?酒館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吟遊詩人又是最喜歡與人交流故事見聞的人群,他們知道這件事也理所當然。還有死者們的家屬,費爾南多已經派人致以慰問,他們的鄰舍親友也必然會了解到真相。榆樹鎮那些被竊去家畜的鎮民又會怎麼想?聽說他們又在野外發現了失蹤牛羊的屍體。
令伊維最感到恐怖的是,這些人之中會否有人聽說過存活士兵的証言?會否有人在茶餘飯後將書房裡的那些對話加油添醋?
伊維去了飯廳,今晚的晚飯是烘得香脆的大條麵包,菲莉絲煎香了培根,夾上了乳酪,還在餐桌放上了一小碟半溶的黃油,蘸著麵包咬進嘴裡酥香四溢。他嘗試抗議肉類太少,但廚娘和她的助手們都忙於醃製宴會當日所需的豬肉,沒人有時間聽小少爺的抱怨。
他隨後便回房休息。母親往日愛看的史書珍本和村郊誌記堆疊著放在書桌上,伊維模仿著母親,左邊擺一本由王國書記官編纂的史書,右邊則攤開了一本民間野史,角落擱著羽毛筆和墨水瓶。母親很喜歡閱讀和比較不同地方對歷史的記載,興致勃勃時還會在抄本書頁邊緣寫下註記。
她說,這就像是「遊戲」一樣。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的歷史總是有分別的,從這些文件中試圖拼湊出全部的事實、又或是分辨記載的真假……這個摸索的過程非常迷人。
因此每當父親忙於工作的時候,城堡裡的人們總能看見女主人待在她最愛的花園裡,伴著鳥語花香,徹日徹夜地沉迷在書堆之中。她的黑色鬈髮會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至腰間,有時她會用各種顏色的髮帶蓬蓬鬆鬆地把頭髮束起,但父親更愛她放下頭髮的模樣。
在伊維的記憶中,父親深愛著母親,也包容著她的任性。她離開從小長大的神殿以後,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任意借用神殿的浩瀚書庫,因此父親為了愛書如命的母親,便經常派人搜羅珍奇書籍,那些主人家不願出售的孤本,他甚至願意付出高價親手抄錄全冊。別人都說愛爾默‧安德森是一位劍術高超的騎士,但很少人知道,他的筆跡工整秀麗,母親有時候還會取笑他的字就如同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父親問過:為什麼你會想到這個比喻?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捂嘴笑個不停。
但當伊維看過父親的手抄本後,就約略明白了母親的想法。那些一筆一劃點滴累積而成的字句篇章,無不訴說著父親對母親的愛意。
現在城堡的藏書室裡,大半都是父母這二十多年來累積下來的遺產。
伊維就這樣閱讀至夜深。
他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醒來時朦朦朧朧意識不清,似乎還聽見了從窗外傳來的嘈雜聲音。
然後有人急速地敲響了他的房門。
「大人,討伐怪物的隊伍回來了!」
是亞南的聲音。伊維記起來了,昨天他對亞南說,假如有什麼消息的話,必須第一時間通知自己。
他應了一聲後便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梳洗穿衣,期間,他一直沒有去看窗外——大半是因為逃避的心態,彷彿晚一些面對的話,事實就會有所改變。就像是帶著父母死訊的使者到來的那個早上,假如他和兄長晚點接見那個使者,是不是父母就不會死了?
當然不會。
伊維花的時間並不長,但當他打開房門時已經不見亞南的身影,想必他早一步出發去迎接回歸的士兵了。
他沿著走廊行至樓梯處,又沿螺旋階梯走到了大廳,愈往下走,他的腳步就愈加重一分。
侍衛們為隊伍打開了大門。伊維看見亞南的背影融入了回來的人群之中,也看見精疲力盡的馬匹、破損的士兵鎧甲。有些人的眼中盡是疲憊,有些人則滿載欣喜和鼓舞——他懸吊著的心,在此時才稍稍放下。
接著,人群簇擁著一個青年進入城堡。
青年左肩上有一個傷口,即使是從伊維所在的地方看去,也能發現那個傷口非常的深,繃帶上已經染滿了鮮血。但是,他依然神情冷竣,僅僅是面容較以往要蒼白了幾分。
伊維迎上前去,人們見到他,紛紛讓開了路。
攙扶著青年的士兵鬆開了手,讓伊維接了過去。而直到兄長的重量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伊維才真正有了實感。
ns 15.158.61.2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