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會迎來一年一度的禱告日。
自三個月前開始,伊維‧安德森就忙於準備下周盛大的宴會。這也是他十五年以來第一次操辦起領地的盛事。以前這項工作,往往是落於當時仍未繼承領地的費爾南多身上。
費爾南多‧安德森是伊諾達斯地區的年輕領主,也是伊維的兄長。去年年底,他們的雙親在覲見國王的遠行中遭遇了劫難——據說是搶劫、暴雨、洪災、落石……眾說紛紜,但所有的推測和投向兄弟倆的唏噓目光都無法挽回領主和領主夫人的性命,唯二遺留給他們的只有父親臨行前交託給費爾南多的隨身長劍,以及這片廣闊豐饒的領土。
伊維穿過了莊園大門,他的步伐輕盈而富有朝氣,深褐色的頭髮在哀悼雙親時曾經剪短,但現在已經如同他的身高一樣正在快速成長,因此他總是習慣性的綁成一根小辮子,任它垂落在肩上。他的雙眼蔚藍得彷如天空,更教熟悉他父親的人心如刀割。
認識他們的人都說,伊維長得最像他的父親。
他走在果樹的陰影下,騎著梯子摘蘋果的園丁和女僕們瞧見了他,便叫底下接應的孩子給伊維遞上一個新鮮蘋果。伊維想了想,又多要了一個蘋果。
沿路直行,道路兩旁已掛上了以藍色和白色為主的彩帶,其中以一些玻璃球點綴著,這些玻璃球內不時有焰光飛竄,是伊維讓懂得魔法的僕人製作的裝飾。那名男僕曾經在主城外的神殿當過一段時間的學徒,雖然最終因為天賦不足而被逐出塔樓,但還是學會了一些技藝。
伊維駐足欣賞了片刻,直到一片陰影從他頭頂掠過。
他扭過頭,便見幾個壯漢抬著一座巨型雕像從後方緩緩移動——這座雕像原本安放在主城神殿,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為了方便人們敬仰,總會把它從神殿深處搬到城堡內最大的宴會廳。因此,當居民和居無定所者在禱告日湧入城堡享受美食和音樂時,神也能與他們同樂。
雕像約有兩個人高,但質材較輕,搬運並不算困難。
伊維的目光從下而上的掃過雕像,確保雕像的長袍依然栩栩如生,下襬彷似正隨風翻飛;雕像雙手拄著一把重劍,劍柄上純白的藤蔓圖樣伸展而出,貼在它的雙手手背蜿蜒向上;而雕像的五官仍舊模糊,彷彿被時光磨去了棱角,又彷彿有貪玩的小孩抹平了它該有的輪廓。
小時候,伊維趁保姆不注意的時候曾經闖進神殿,當時他看著這張臉,既認為它在笑,又認為它在打呵欠。那次的印象極深,主要是在那之後,他從母親那兒得來了理所應當的一番責罵和禁足一周的懲罰。
現今,負責指導僕人安放雕像的女性已經永遠離開了,餘下的只有兩兄弟、以及這座仍然神秘的神祗塑像。
他跟隨它穿過莊園,進入城堡。
一進城堡便見一條窄道。窄道盡頭是一個寬闊大堂,除了出口外,其他三側的門通往接待客人的大廳、廚房,以及雕像將會被送去的目的地。
伊維看了看腳下柔軟的紅地毯,地毯是羊毛在染料中浸潤後用金線混雜編織而成的,每逢節慶,就會從陰暗的儲藏室中取出,抖去濕氣和麈埃,清洗晾曬後卷好——卷起之後,它的體積仍然很大,往往要兩個人伸手扶穩——然後,他們一家人會到大堂,再將地毯的一頭鋪在宴會廳前,父親隨後就會鬆開手,任由它自然而然地往正對面的城堡出口傾瀉而去。
猶如魔法一般,這張紅地毯似乎知道自己的使命,它會平整而柔順地成為連接城堡兩端的橋樑。伊維的記憶中,只有去年出現了一個小意外,導致地毯的中央起了皺摺,方向也歪了半分。那時候母親在皺摺下方摸索了一會,隨後從地上拿起一枚胸針。
是父親成為領主時,由國王贈予的胸針。
伊維記得那時父母兩人之間彌漫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沉默。他們交接眼神,傳遞不欲讓兩個兒子知道的訊息。
「看來是我不小心弄掉了。」父親說。
母親同意了這個說法。
但是他們的孩子曉得,這個胸針向來是放在父親書房中的。他有一個玻璃匣子,用來把那些珍貴的物品裝好的玻璃匣子。
那個小意外的兩天後,從王國首都傳來了國王駕崩的消息。
賢明的安德烈‧伊諾達斯在位三十七年,膝下只有一位獨子和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公主,國王之位的去向不言而明。
一切似乎就是從那天開始產生變化的。
伊維的思緒回到了秋日的午後,他的懷裡還抱著兩顆大蘋果,但眼中卻仍然留存著當日起皺的紅地毯、以及母親看著胸針沉思的臉龐。
然後他眨眨眼,發現沉思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那座無臉的雕像。大概是僕人們在搬運途中把它調整了一下角度,此時它正面朝著他。
他注意到它頭戴一頂羽毛帽,帽簷蓬鬆。石頭材料被打磨出了光滑柔軟的感覺,連它撥到耳後的髮絲,都彷彿可以隨風輕擺。它的臉微微左偏,似是在凝視著他,帶有哀愁的凝視——
太古怪了。
伊維吸了一口氣,轉過身,朝著往上的螺旋階梯走去。
而那座傷感的雕像也隨即隱沒在樓梯下的陰影中,在宴會到來之前,領主的弟弟和雕像不可能再見面了。它將被覆上莊嚴的黑綢,直到禱告日的來臨,才會再把臉展露在祂的臣民面前。
二樓是僕人們的居住區,伊維沒有多作停留,繼續拾級而上。三樓的左邊原本是主臥室和父親的書房,現在主臥室空置,書房則變成了費爾南多的書房。
伊維知道這個時候他的兄長總是待在書房,因此他拐過彎,進入走廊,刻意忽略那扇緊閉的門,敲響了刻有黑鷹家徽的棕色門扉。
「進來吧。」
得到允許後,他推門而入。房間內的布置與以往相比,較明顯的差異只是一度雜亂的書桌桌面現在被整理得井井有條。費爾南多做事極有條理,但伊維猜測這也有可能是他的男僕亞南負責的工作。
亞南正侍立一旁,手裡捧著幾卷羊皮紙,向伊維微微頷首。
書桌後方,費爾南多抬起頭,來自母親的黑色眼眸在看見伊維後短暫的閃過了一絲笑意,但隨即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態。他瞥了亞南一眼,後者會意退下,關上門,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伊維的兄長把桌上的文件推到一旁,伸手拿起茶杯——他用雙手捧著杯子,這也是母親的習慣動作,尤其是在她被某些事情所困擾的晚上。
伊維看向那份文件,更確切地說,它是一封信,而信末的紋章意義,世上無人不曉。
是王室的紋章。
這就是原因了。他心想。
顯然,費爾南多遺傳自他的母親的部分,一點也不比伊維遺傳自他的父親的少。
ns 15.158.61.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