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佬比我疼她,他們搬到離岳母家不遠。年尾某天早上十時多,我如常去偷看他們。四眼佬急急扶著阿霞落樓,阿霞摸著大肚皮狀甚痛苦,呀是穿羊水嗎?四眼佬雞手鴨腳,想截的士又截不到。我馬上衝入附近一間茶記,大叫,「有沒有的士佬?!」其中一個舉手說有,我又叫,「屌!爽手啦!大肚婆要車!」「幫緊你!幫緊你⋯⋯我埋單⋯⋯」「埋你老母!我埋!你去!再遲我斬撚死你!」於是我把僅餘的數十元都掏出。求人這麼兇,世上得我阿豪。好彩他老哥沒有怪我,還告之我他們去向。我呢,到底想知是母子母女,嗯啊呵,仔來的,有啫啫!母子平安,男孩手瓜腳瓜呢,粗粗如蓮藕,肥美得想咬落去。出院咯,阿霞不時帶小孩到巿立公園,正合我意。「明B明B!」她這樣叫兒子。兩人幾乎天天來玩。不知是不是錯覺,明B越大越不像父母,倒像另一個人;我從銀包取出小時候的相片。眼睛、鼻子、嘴巴,下巴⋯⋯他與他的母親賜與我生命,需要吸毒的日子也就少了。
明B十歲生日時,多了一個弟弟威士忌,小麥色雜種狗崽子。為什麼叫威士忌?她還在想念我麼?我最愛喝威士忌她是知道的。不過算啦,她現在人生美滿,想來幹麼?掛念又如何?多年來老子沒有給她的生活,現在她得到了,好意思搶她回來?又有什麼本事呢我?人呢,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她幸福,於願足矣。要是她碰到我,「豪!真是你嗎?」然後抱住我又如何?我一定要推開她,「衰婆死開!回去你那撚屌四眼佬同阿仔身邊!我不愛妳!扯!」這時,一個皮球飛來。老子要破口大罵,仆你臭街四粒字都上膛了,豈料對方柔情似水把怒氣化開。啊嗯呀,阿霞,她在三米前凝望我。靜靜。時間都凝住了。我全身僵硬,好似由雪櫃搬出的凍肉。我不敢動不敢說,只有心臟亂動亂跳,七上八落,心臟病似的。
「不好意思呀,沒有弄傷你嗎?」霞說,我搖頭,她呢完全認不到我,尷尷尬尬,說叫兒子來道歉。她走開,我轉身匆匆走入公廁,凝望鏡中人,摸著腮骨顴骨審視每寸毛囊,「有沒有瘦了五十磅?兩鬂斑白滿臉于思,衣服殘殘破破,是以前的阿豪嗎?」暗自神傷之際,記起已經十年左右沒有這麼近看過她,上次是她離家前一晚。我回憶起她的呼吸心跳,嗅到她的肌膚體香。她沒有變,臉上只添了些許皺紋,嗯呀啊不怕,睿智的象徵。擁有睿智仍是十六歲的阿霞。
有天經過電器舖,一班人圍在全息電視前,熱熱鬧鬧又嘮嘮叨叨,有人握拳想要振臂高飛,有人叼著牙籤輕藐睥睨電視。蔣主席與高官哼唱國家迎來水巷盛世。我想,好日子如青春,一去不返了;主席叫嚷「合一」,附近遲早將完全清拆;他高呼「融合」,貓狗總有一日遭屠殺。街巿檔口寫著幾錢一斤,豬牛羊家禽一般。我非聖人,雖不是仁慈到不吃人間煙肉,也不屑做野人鄉巴。
阿霞、明B和威士忌依舊在公園出現,稍稍不同,今次多了四眼佬。他平時很少出現。這家庭在草地野餐。大人貌似輕鬆,眉宇卻帶隱憂。他們蘊釀搬家,現居那邊幾年前著手拆卸,當時政府沒說什麼,今天才知要起主席府;因為靠近海灣畔,可欣賞水巷最美麗的景色,該很值錢卻賠償不足,外面樓價四成也付不到。四眼佬總算男人,安慰老婆大不了回西邊住,上班遠一點,出城沒方便,可是祖屋翻新終歸可以住人,一家幾口迫在一塊更親近,十八年後又是好漢。我既安心,也捨不得阿霞明B。會不會再來呢他們?我獨自走到一處草地抽煙,三柒頭孝敬的。靜思之際,就見明B威士忌相擁而坐,明B向威士忌說話。
「威士忌⋯⋯」
「汪!」
「媽媽說警察明天會接你走⋯⋯」
「汪汪!」
「為什麼拉你?你做錯什麼?」
「汪!」
明B把威士忌扭得更緊,威士忌擺著尾巴,用舌頭舐他小臉。
「不如我們出走吧?去沒有人的地方?我有很多餅乾,不會餓! 」
明B必然遺傳父親果斷的性格,說走就走,起身就拉著威士忌。我把煙蒂丟在地踩熄,截住兩兄弟。威士忌想保護哥哥,吠起來。我退開幾步,免得吠聲驚動阿霞。
「不可以和威士忌出走啊明B!」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名呢大叔?」
「⋯⋯我⋯⋯我是上天派來的使者⋯⋯」
「少來這一套吧!」
「那叫我鬍鬚哥吧。」
「⋯⋯哥?」他有點遲疑,「為什麼不能走?警察要拉威士忌了。」
威士忌開始放下戒心,嗅著我的手。
「你走了,媽會哭瘋的。」
「⋯⋯?」好明顯他沒有想過。
「男人不該讓女人傷心。你知嘛?」
「不知⋯⋯」
「你知道女人是什麼東西嗎?」
他搖頭。
「女人嘛,水造,易哭容易心煩氣躁,哭呢便會手忙腳亂腦袋短路。你媽就是這樣。你離家出走,媽會哭瘋的!」
「你認識我媽?」
「早說過我是天上來的使者,你又不信。」
「白痴才信!」
「總之不要讓她瘋,不要叫她流淚!男人這樣長不大的,永遠停在十歲,不會長高,非常可怕的一件事!」老子覺得可以寫小說。
「⋯⋯」
「還有一件事——」
「什麼?」
「如果走了,以後就不能保護媽媽。男人講三從,就是『服從大佬、服從老母、服從老婆』之外,還要保護他們,好似威士忌保護你。懂嗎?」
「嗯嗯⋯⋯明白了。大佬」
「別⋯⋯別叫我大佬!拜託!」
「那好吧鬍鬚哥。有三從該有四德吧?」
「⋯⋯」我一怔。
「有是有的,待你長大後我教你。OK?」
他想著什麼。
「威士忌呢?牠怎麼辦?」
我們兩個望著小狗,牠完全信納我了,伸出舌頭好像笑,擺尾巴。
「這樣啦,鬍鬚哥替你照顧牠。你告訴媽媽牠走失了吧!」
「豈不是說謊?」
「又教多你一件事,這是善意的謊言。」
「你不會把牠交給警察?」
「白痴!老子最撚⋯⋯我最不喜歡警察,怎麼會交給他們?」
明B想想,擁抱小狗親親,然後把狗繩交與我,伸出尾指與我勾勾。他的手很幼很細,以同齡小童來說,其實不細。我拖著狗之後,以為明B終會忍不住哭,他居然說——
「老子不哭了,我要保護老母。」
小子有種!
***
我告訴明B,公園一日不拆我一日都在,可以到入口第三棵木棉樹下的長櫈找我,我帶你去探威士忌,不過呢,別讓媽知道,她擔心你跟陌生人交往,尤其陌生人是露宿者流浪漢。狗呢,我分開養在靠近的草叢山洞,天然的,公園未有它已有。我未養過狗,才發現最先要解決的,是狗吠聲。牠是多嘴鬼,什麼都大叫一番。原以為老子曾是江湖大佬,狗會忌我三分;牠吠,我兇牠,再不就打牠,牠自會乖乖聽話。嗯呀啊,想是美,原來對狗是不管用的!你兇,牠跟你鬥兇,好像要講數。終於,我要踏足從未去過的圖書館,翻尋養狗資料。仆街,圖書館又不錯啊,可上網,阿伯可以看賽馬,該是水巷少有的德政!說回養狗,原來要牠乖,得在牠安靜時獎勵牠,浮誇地稱讚牠good boy做得好呀!丟那媽,我毛管戥,可不這樣不行。起初呢,牠安靜時候不多,唯有餵牠喝廉價威士忌酒,仆街這小子,喜歡酒呀,喝得我未讚牠good boy,牠已醉到咕嚕咕嚕睡去!後來牠越喝越多,成酒鬼了,我怕銀包不保,便餵牠孖蒸,仆你個臭街,牠居然鯨飲!我便停了。這酒鬼不停需索,我罵牠你有本身自己找酒飲,我不再給你——除非你乖乖,嗯牠又好似明白,漸漸曉得靜,我獎勵牠一點清水,叫牠喝吧,騙牠是最純的酒!牠信呀,最後不再亂吠。
公園呢,多了許多警察巡視,都是機械那一類,樣子幾乎一樣,十足十害我那撚屌。不同是這些左胸沒有掛什麼;以前那個呢,對勳章珍而重之。記得在我昏倒前一刻,他在火海中還要拿出絲絨巾輕柔地抺,生怕我弄污一樣,正撚屌。他們巡邏,開著揚聲器,好聽叫呼籲,難聽是警告,「根據國家糧食法第51條,國家政法院有權要求民眾把寵物交給中央屠房作屠宰作糧食之用;一般貓、狗、鳥、烏龜、蜥蜴必得上繳,但其實種類不限。違法者將被懲治。」不要以為流浪漢的寵物可以豁免,我的好多鄰居紛紛把寵物交出來;一個睡草坡的,竟然養了蝙蝠,聽說平時很乖,叫牠飛便飛,叫牠說話就說話,主人與牠分開時,牠呱呱嘈;又一個養著一窩蟑螂,也很聽話,機械警察出現時,主人把牠們拋上半空,「走吧小強!小強媽!不要回頭!」蟑螂們隨風拍翅,漫天飛花,公園的天空都密密麻麻。新聞趣談講,那天剛巧是某個國家的曆法,稱為驚蟄。機械警察在地上盡數追縱,直升機全力在天上攔截。沒有知道牠們的去向,我只知最後主人被捕了。警察把他押到裝甲車時,車子像極飽頓一餐的怪物。
牠們是親人。威士忌於我更甚。這狗有靈性;某天晚上,想起阿霞,我忍不住又打針,打了一半,感覺快浮在半空,以為又會與她飛到宇宙盡頭;褲子突然一甩,威士忌咬著我屁股把我拉回來。我的眼皮半開半合,牠舐我,用口水淋醒我。我掏出香煙,燃起後坐低,定下神才見牠長大不少。我束好褲子,拿出過期但沒有壞的狗零食,置在掌心,牠「汪」地一聲吃下。
「別大聲!如果不想成為別人的零食。」
牠把狗頭塞入我懷,我本想再度注藥的手終歸停低,索性針筒也丟下。牠才滿意回到山洞。牠可能真有人的靈魂,裡面住著一個社工或醫生。因為牠堅持,我慢慢連僅餘的上電習慣都戒掉了。
阿霞間中帶明B來玩。現在阿霞放心讓他自己跑跑跳跳;每次母親靜靜織冷衫,明B便找我,我們躡手躡腳去到威士忌的秘密山洞。兩兄弟沒有一次玩得不開心。他訴說搬到西邊之後怎樣怎樣,轉校了,每天必定唱國歌、掛國旗、頸子掛福字紅圍巾,完成後向主席的照片問好;早會時,老師又會講吃貓狗的好處、四腳朝天可以吃、蛋白質充足營養豐富云云⋯⋯明B說很嘔心,我叫他下次用棉花塞耳。我靈機一觸,與他到附近收集木棉樹的棉花,捏成雪球互相投擲;他有時會告訴我,自己喜歡了誰家女孩,欣欣?小娟?可兒?他喜歡可兒,說她樣子討好像芝士蛋糕。他喜歡芝士蛋糕。他問我,幾時可以跟可兒結婚?「那就可以服從和保護老婆了。」、「我到底幾時開始學習『四得』」,我說等你再長大一點。時間?十六歲半吧!為什麼多出半歲?因為要用半年時間來蘊釀,「女孩子慢熱,需要熱身。」我說。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告訴我,爸媽吵架了;我問什麼事,他說不知,只覺大家很心煩;我就說,用零用錢買小野菊逗母親一笑,「女人喜歡花。」
然後,明B沒有再來。
兩天、三天、四天⋯⋯一星期、兩星期⋯⋯
生病了麼明B?生了什麼病?大病小病?只是發燒長高吧?
我輾轉反側,晚晚難眠。
一晚,夜闌人靜,我決定孭起大背囊,將威士忌勉強塞入去。嗯呀,原來牠這麼重了!走吧!去西邊找明B。好彩晚上人不多,可還有裝甲車間中經過,我得好小心走才去到,花了五六個鐘。
去到村莊,村屋凌亂,我又花半個鐘才確定正確位置,門牌由1⋯⋯2⋯⋯3⋯⋯嗯呀啊⋯⋯19、20、21、22⋯⋯去到寫著23號的門牌。我探長頸子,慢慢看去,怕驚動其他人。大廳掛著連框大相,黑白色,照片前的香火蠟蠋幽幽閃動,我視線開始模糊——
明B?不要呀明B!
但照片前面,放置的卻是酬神用的小酒杯,還有小號威士忌酒版——
我呆了。
霞?怎麼會是妳?
為什麼!
眼睛的焦點回來了,照片中的阿霞溫柔婉約。
壞人是我,走的該是我!妳要活著,見證兒子長大成家立室,替他照顧孫兒!霞,不要走!不要走!那邊不好!回來吧!西邊不遠麼?再向西行就是不歸路!霞!霞!不要走!
「霞!霞呀!」我崩堤淚下。家家戶戶的夜燈都開了。有人跑出村屋,奇怪什麼事,瘋子還是鬼怪?
背囊裡的威士忌嚎叫不停,返始到狼的狀態~~
月亮冷然掛在上空,星宿漠然俯視大地。牠孤伶伶嚎哭,「嗚~~嗚~~」村民陸陸續續跑來,手握棍呀鋤頭呀利器,似乎仍未清醒以為村莊還有神犬守衛,卻不知所有狗都被消失了。看到我這衣衫襤褸的男人,礙眼得像眼皮入沙,將我團團包住。我孭著威士忌,被國家列為珍貴資源的小狗,他們必然認定我與國家為敵,非十惡不赦也是七宗罪!我頃刻想起村口掛著的彩帶紅色橫匾,「熱烈祝賀水巷巿成為國家首都,祝願國家以後欣欣向榮」
這是盛世。
有人嚷著報警,多餘的,三分鐘後裝甲車已到達。村莊都有連結警局的警號。警報從遠而近,車子由黑點成為怪物。我逃不了。
車上跳出多個撚屌機械人。巧合抑或天意?推開人群入來,正是扣著勳章的那老朋友。他看著我,依然沒有多餘表情。
「我認得你,」他指著自己腦袋,「電腦運算很精確。」
RX3000靠前把威士忌看清楚,牠掙脫開來,撲出背囊噬向RX3000!他的手臂被咬中,卻放任威士忌去咬,順勢捏著牠頸皮,凌空抽起並說,「10公斤。」他從右手食指伸出一根針,插入狗的大腿深層,威士忌低嗚痛叫嚇得尾巴都捲縮。我飆前想救,被另一機械人攔住。
「C級肉質。適合做罐頭和免治肉,內臟可以餵飼其他準備劏的動物。」他說。
RX3000用狗口罩套住威士忌嘴巴,在牠大腿蓋上藍色印章,上面寫著「合格」兩個字。牠被拖入鐵籠,像豬牛羊般趕入欄柵;牠回頭看我;我不知可以做什麼,漸漸威士忌化成明B,明B又成為阿霞,大家都是赤裸裸地;我被鎖上手扣,套上黑布頭罩,極級重犯般被押解上裝甲車,在躁動的深淵中獲取最後的孤寂。
***
拉起我頭套時,大概是十多個小時之後。室內沒有窗自然沒有陽光,前面鐵欄鋼枝粗如樹根。我有睡意估計該是深夜了。RX3000與我對坐。
我以為身處監獄,他說,「這是終生學習指導中心,接受學習指導是件好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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