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各自獨存》

柳二郎

託何氏商行

報諸事平安

四月初九

天寶十三載，春末夏初。

黎鴞帶著妹妹與其他同袍歸北，柳家兒女則是在結束喪期後，由柳昭繼任柳家主宅成為當家，並於衛寧和衛千的引導下與柳霖和柳霰同入天策府。

柳昭與黎鴞再次以書信互通。

今年秋冬過得急促又漫長，河北道與河東道處皆有亂，信件往來斷斷續續，兩人都相當珍惜每次來信，除了重要軍務密事外，他們可說是無話不談，且彼此養成無須再多言的默契，就是一信以黎家二家主和柳家家主之身分談天下和家族事務，另一則為家書，延續黎鴞和柳昭二人多年情誼，談二人心中所思所想，無論關乎家國危亡，又或自身苦難。

黎鴞回雁門後因助策府有功升了軍位，且得知幾年前有李氏某人成為軍中客卿，使得蒼雲軍終於得到完整的玄甲冶鍊之地與《幽霜玄甲圖》，得以再次整備軍甲與武器，他在樊榮推舉下加入守護此等軍物要事，同時黎鴞帶回師妹姜洛宓想要的消息——確實有名為「崔玉」的天策女兵，隨其師傅駐兵西南地區幾年，尚未歸還，無法確定是否為其兒時玩伴。

至於柳昭本要依循母族家長張雄的囑咐，娶太原王氏三房之次女為妻，然最後聽聞其與張雄徹夜長談，以家族榮耀為條件，先與柳霰隨柳霖入衛寧所在的天殺營，開始軍旅生活，待取得軍功後再與其安排之女子成婚。

儘管柳昭武功不如其姊柳霖與其妹柳霰，然他替黎鴞持續關注駐紮在西南的天策軍與神策軍之動向，亦在軍中一展長才，將各種本廢棄腐鏽鐵器重鑄成精良長槍與鎧甲，且促成天策府與藏劍山莊之往來，故逐漸受到重任。

這些年江湖風起雲湧、動盪不安，傳聞西南唐家堡與五毒教的紛爭再起，又受無名之徒襲擊，朝廷則是傳來消息，聖上與楊貴妃於華清宮召見安祿山，大擺梨園宴慶祝，日夜笙歌。有人傳萬花谷中奇人在華清宮奇襲安祿山卻未果，但不知真假。

而今載雨季特別長，尤其河北與河東道雨水自夏末至入秋近六旬未停，以致各地農物諸多腐爛發黑，無法收成。好在黑水降雨未如此久日，黎家亦早有防備，幾載前便投入疏通河浚，故草藥栽種與農作受災不甚嚴重。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Ilkrngynt

然其餘地皆苦不堪言，甚至傳糧食價奔漲，諸多民為生計將各種生活器具典當用以換取糧食。可關中農況難以傳至聖上耳中，聞中書令楊國忠取完好禾穀獻予聖上，進言天下太平無災，不須開糧倉賑災，甚至大舉點兵遣李宓為將領神策兵七萬再次強攻南詔，耗費無數馬草兵糧。

自兄長信中得知此事，黎鴞心中擔憂不已，天下百姓遭雨患不僅難以溫飽還強被徵兵，接下軍令離鄉背井，折損諸多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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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二郎

二哥

近日耳聞家僕談及農務受損 又聞浮雲蔽日

僕憂心不已

不知黎家糧食與草藥是否受損

天策軍營中多為士族後 鮮少務農維生之人

多未重此事

然仍有與某同隊同袍提及 其名元朗與正

為蕭家長子與余家長子

皆可深交矣

⋯⋯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jASGsW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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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三日大雨，策府護城河滿載，青駒牧場皆為泥濘，馬匹無法奔馳，眾士兵難以軍練。

蕭元朗手握長槍於屋簷下仰望灰茫天穹，面有憂慮之色，忍不住與身側同站崗之人開口。

「阿正，你說這雨該如何是好？若繼續下個沒完⋯⋯真該留下替余伯父分憂解勞，真不知他要如何面對全縣農家?」

其所問之人為余正，和蕭元朗是多年玩伴又為同鄉，兩人同進天策府至今一載有餘，皆為天殺營之兵。

「唉，你問我⋯⋯」

余正同樣抬首凝望雨水墜落，其阿爺近月正農況頭疼不已，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僅能搖頭壓低嗓音道：「我看這雨一時半刻不會停，老天要這般，我等凡人又能有何作為？聖上本體恤百姓，靜民務農，甚至親耕東郊田地，然此刻卻這般不聞不問⋯⋯定是有奸人⋯⋯唉，不提也罷，阿爺應是無能為力⋯⋯」

兩人並肩嘆氣，在同崗位的柳昭耳聞他們對話後思量片刻，最後終於開口悄聲道：「各地皆是雨綿延數月，此刻應開倉賑災，先讓百姓溫飽方是上策，如有我等能為之事，應是疏通河渠，興修水利，避免田地遭受更嚴重之洪害，確保下季糧食收成，其餘再想他法，然若聖上遭蒙蔽⋯⋯蕭兄和余兄怎麼想?」

柳昭講時目光先望向蒼茫的天際，再低頭見雨水在城牆匯聚成細流，神態肅穆無比。而他未等到兩名同袍回應，余正和蕭元朗在其完話後頓時沉默，驚得年輕男子以為自己失禮，心底浮起些許憂慮，小心回頭看向二人。

然只見蕭元朗和余正雙雙轉向直視他，神態不掩驚奇，前者更是直言：「孟暘兄，你竟對此有所思量？我以為柳家大郎應對務農之事不甚了解，爾家所領俸祿應是無虞？」

不意外對方的訝異，柳昭僅是頷首道：「柳某本身確實不甚理解，卻有認識家中行農事之友，略有耳聞，何況此事攸關人民生計大事，為眾人之事，自也是柳府之事，僕等豈能不知？」

語畢，他深深嘆息，搖首補上一句：「又豈可不知？」

是啊，眾生苦難，我這些時日來卻只想己之事，甚至僅想著希望黎鴞能一直在自己身邊，成為自己的支柱，如同他曾經堅信爺娘能永遠陪伴在左右，與長姊和幼妹亦不分離。

這似乎就是阿娘所斥責，天真爛漫，毫無長進。

垂下雙瞼，柳昭心底忍不住湧起諸多思慮。

明明早已成年，還指乞求若孩童般被疼愛，而現實殘酷容不得如此。

男人閉上雙眸，面色有些蒼白卻極力維持神態無恙，耳邊卻聽聞蕭元朗有些崇拜低聲表示：「我對孟暘兄刮目相看了，本以為世家弟子並未在乎農務之事，沒想到你有這般憂國憂民之心，與浩然正氣，若有蒙冤之人知曉便會來向你申冤吧？」

憂國憂民?

浩然正氣?

柳昭真的是這般之人?

他有資格嗎？

他不過就是生在無憂宅中不知人間疾苦的將軍府嫡子，連御與馬槍術都未及其阿姊半分，整日舞文弄墨或烙鐵鑄刃可皆無所成，若離開柳家便甚麼也不是，卻僅是短短講話幾句卻這般被同袍認可。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T858i46zm

柳昭對己本懷有諸多懷疑，然在與蕭元朗那雙灰雨裡也明亮的眸子對視，眼前倏忽浮現分別那日的黎鴞面容。

柳昭，我也是。

不管發生甚麼事情，我都想去見你一面。

黎家次子雙眸中映照著自己，無須言語便能傾訴。

你不用向我證明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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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郎

黎家安好 雁門安好

阿娘與兄長向爾問候

天兒思念雪兒 亦欲與之來信 故隨此書附上

北地⋯⋯降雪早

今玄甲軍多⋯⋯江湖各地

為⋯⋯堡準備 突襲⋯⋯

洛宓心有⋯⋯困惑⋯⋯

僕⋯⋯亦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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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三載，秋末入冬。

蒼雲軍自數載前安祿山聯合奚人舉兵來犯，將領薛直與無數同袍戰死後，便被朝廷斷了薪餉，多數玄甲軍需以兵務農或離開雁門關向外維持生計。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L2q9ZAipI

近十年來雁門關從囚籠成為逐漸被遺忘的堡壘，玄甲眾士兵暗地中逐漸將勢力向外佈展，等待向狼牙賊子復仇之日，留在此地之兵寥寥無幾，也因此在黎鴞歸營前兩名師兄就已經受長孫忘情之暗中密令離營遠行，目前行蹤不明。

諸多同袍分散各地為來日準備，故雁門關中剩其為數不多者照護教導年幼後輩，其中包含從飛羽營退至後勤部隊的嚴仲卿與其副官秦辭，還有姜洛宓與黎鴞，他們帶著和黎燕同輩之玄甲兵閱讀兵書與操演武功。

姜洛宓跨越演武場，踏上階梯進入蒼雲主堡，朝密道內前進，左拐右轉後終於找到正在修理兵器的黎鴞深畔，悄聲呼喚：「三師兄。」

本在磨利盾刀的男人回神後連忙放下手中刀，起身應聲：「師妹，怎麼了？」

女子身形雖已抽高，但仍只至黎鴞肩頭，因此需仰首看向師兄，手中握緊綁上蒼雲旗幟的長戟，直呼心中困惑：「⋯⋯三師兄，現在我們該去往何方？」

對於師妹所問，黎鴞不解。

「該去往何方？師妹這是什麼意思？」他回問。

夕陽將姜洛宓面色染成如丹砂，卻令人備感冬日將至的冰涼。而面對師兄的困惑，她沉默思索該如何開口，許久才將內心所想全數道盡。

「就是⋯⋯三師兄，我、洛宓⋯⋯其實並沒有特別想過保家衛國之事⋯⋯除了當年奚人入侵外，這些年來可說並無戰事⋯⋯卻總有難以言述的不安⋯⋯」

如今儼然成年的女子垂眸。

「當年村莊因流寇被毀，洛宓被玄甲前輩帶來此處，遇到三師兄，也遇見大師兄和二師兄⋯⋯」

將額頭輕靠在旗幟槍桿上，姜洛宓壓低嗓音繼續說著。

「三師兄，這些年我們在雁門相會又分開，說是為國守邊關，然洛宓⋯⋯我只為此感到痛苦⋯⋯未有絲毫驕傲或忠誠，數年前安賊與奚人聯手害死薛將軍與眾多同門，朝廷卻不聞不問，長孫大人說莫忘仇恨，但⋯⋯這就是玄甲蒼雲的全部嗎？」

若有日我歸隱或婚嫁，不再是玄甲士兵，我是否仍需要緊握仇恨？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XSHc8WaHq

若有朝失去了這個身分，曾為蒼雲軍的這段過往該如何安放？

而她明明懷抱這數十年來在此地經驗和學習的所有，蒼雲堡儼然已成其歸所，可她心底仍有一道不屬於此地的狹縫，存放那數載前尚未被摧毀的故鄉。

那處有爺娘、有家、有大樹與屋瓦，還有童年玩伴阿玉。

「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我會永遠待在這裡⋯⋯能一直和師兄們同行嗎？還是⋯⋯」

還是⋯⋯她總有日也能找到阿玉一起回家呢？

講至此，姜洛宓滿心思慮，不知該如何事好，終於抬頭看向黎鴞，悄聲道：「抱歉，三師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沒有關係，師妹。」

黎鴞嗓音毫無猶豫，手卻遲疑片刻才輕覆上姜洛宓的頭頂，繼續道：「師妹，你的問題⋯⋯師兄也不知道答案。但確實，我們終究都會離開玄甲軍⋯⋯」

我們都是。

只是過往不會消失，反而會在人們身上留下不可抹滅之物，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不過，雖然我們不會永遠相聚，但也不會總是別離。」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SNvqenJDz

男人伸手輕拍姜洛宓的頭頂，壓低嗓音道：「師妹，即使有日我們不再是同袍，我們也還是師兄妹，是朋友，也是⋯⋯」

講到這，他先望向洛陽的方向，才把話說完。

「家人。」

姜洛宓，我正直又堅強的師妹。

我會一直記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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鴞

數日前阿姊於雪訓軍演裡拔得頭籌

師叔萬分欣慰

雪兒抽高許多至僕胸口 已能騎馬張弓

不知天兒是否也如此

今日時常耳聞⋯⋯ 鬼哭神號之事⋯⋯

僕尚有一事 不知爾是否知曉

阿鷹兄長親送來婚書

僕聽聞許多不解耳語

如黎氏二郎亦心悅柳家大娘

黎家長子與次子欲求同一女子

諸如此類

二哥是否能替僕解答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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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四載，春日剛至。

黑水黎家家主黎鷹分別向衛寧衛千兄弟與張家張雄送上向柳霖求婚書，並親自前往天策府與柳霖締結婚約。天策府秦王殿前譁然一片，諸多將士皆以為是黎家次子心悅於柳霖，未料竟是長子前來求親，眾人不禁多做猜想。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QblADIG9d

各類流言紛紛，不少軍人都想向柳昭甚至柳霰打探消息，就為滿足心底好奇，使柳家長子與次女不堪其擾。然見柳霖雙頰難得緋紅，兄妹們明白阿姊心有歡喜，便也想守護長姐，故私下講好說詞、口徑一致，對外講柳霖與黎鷹早已私訂終生。

天寶十四載，春末。

蕭洛來信說自己年初時收了徒弟，名為趙於戚，要黎鴞若見到多作照護。

天寶十四載，夏季剛臨。

本還如女孩的黎燕剛過十又三，身形抽高不少，在黎鴞指導下武學精進許多，甚至與侍女秦滿練得雙人攻守之法。黎鴞為此欣慰不已，總覺吾家有女初長成，也算對得起向三娘姜青允諾會照顧好黎燕的誓言。

天寶十四載，仲夏。

聽聞柳昭在軍中因不明因失足自牆上墜落跌至樹叢，全身骨肉之傷，數日臥榻不醒，只能由柳霰代為寄送書信。黎鴞聽聞後滿心交集，恨不得親自從蒼雲堡飛奔至天策府，但無奈軍令在身，只能差黎氏商行送去各種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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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郎

聽聞爾遇之事 僕甚憂思

身體安好否若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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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四載，初秋。

柳昭身體終於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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鴞

養病一月有餘 如今已痊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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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四載，中秋。

黎鴞再次歸北，與黎燕同行回到黑水環繞家鄉，和家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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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郎

僕今日剛歸北黎宅

阿娘兄長天兒與諸多長輩後輩皆安好

然近月心底莫知為何多有焦躁

輾轉難眠如臨深淵 寢食難安若戰火將至

不知爾是否也有此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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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些許難安和希冀，剛回到黑水次日的黎鴞便差人將書送往天策府，隨後重新替黎氏弟子武學進行調整與。然其尚未收到柳昭回信，便先收到黎氏弟子快馬加鞭趕來帶來之消息——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冬末。

范揚節度使安祿山於狼牙山為基，以清君側之名舉兵。

狼牙大軍往分別往雁門關、太原與洛陽進軍，蒼雲軍再次與之交戰，使黎鴞還不及與黎鷹共同安頓好黎氏家務，就得與妹妹黎燕率先拜別姜青與兄長，快馬加鞭趕回雁門關。

盛世天下終究迎來動盪與席捲戰火。

黎鴞和柳昭二人也無可避免於亂中斷信數月。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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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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