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門鈴響起,有人在大廈外按她的公寓號碼。已經這麼晚了,究竟是誰?天娜好奇。無論是公司的同事,抑或朋友也好,找她之前都應該會先打個電話來,何況,她很少邀請其他人來她的住處。
天娜還沒有睡,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披上睡衣外袍,她略微緊張地按下對講機的通話鍵。以一個獨居的女性來說,這種反應十分正常。「是誰?」
「是我,崔榮智。」對講機傳來一把混濁男聲。
天娜很詫異,已經是深夜,男友應該留在家裡陪伴妻兒才對,不可能到她這裡來,何況今晚是平安夜?雖然語氣有些奇怪,但毫無疑問的確是崔榮智的聲音。她按下開門鍵。「可以進來了!」
天娜匆匆將電腦裡正在制作中的報告存檔,關掉電腦,將旁邊攤開的文件統統收起,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梳理幾下頭髮,等這些全部弄妥之後,崔榮智剛好乘升降機來到她那一層,她打開門把崔榮智迎進屋裡。
「我有沒有阻礙妳……」崔榮智的頭髮有些凌亂,表情很頹唐。
「沒有,我正在無聊地看電視。」天娜說。
「對不起,我十分苦惱,又找不到人可以傾訴,只好找妳……」
天娜搖搖頭:「不用解釋,能夠見到你,我好高興。」她的手掌按著他的胸膛,內心微微不安。今晚他很奇怪,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震撼的衝擊,仍然未恢復過來。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先到沙發坐一會吧,斟一杯香檳給你……」還未說完,她驀地住口。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酒氣。崔榮智並不反對喝酒,但他從不主動喝酒,而且酒量也淺。
以前他來她家,她會開一瓶香檳,讓他小酌一兩杯,讓他放鬆,好誘惑他。
「好啊。」崔榮智赫赫笑:「香檳很好。」
「你怎樣了?」
「頭好暈……」他用手按著額頭。
「你喝了酒,一個人喝嗎?」
崔榮智搖搖頭。除了有點臉紅,眼神有些呆滯之外,說話沒有口齒不清的情況,看來只是喝了兩罐啤酒而已。她稍微放下心來。
崔榮智苦笑,天娜扶他到沙發坐下,一邊說:「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對我說。」
「我們之間的事還可以對誰說?」崔榮智頭枕在沙發墊上喃喃地問。
他那沮喪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平日那個從容大方的謙謙君子。一個男人沮喪的時候竟然可以落入如斯田地,天娜有些難受。
「妳知道嗎?勉強去做一個正直的人太辛苦了。」崔榮智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沒有嘔吐。他並不醉得十分厲害,只是不習慣喝酒而已。
「能夠甘之如飴地在人前扮演好人的人,心理一定不正常!」他喃喃地說。「把一切壓力扛在肩上非常辛苦。」天娜用一條熱毛巾放在他的額角。崔榮智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似乎感到舒服了些許。
過了一會兒,天娜以為他睡著了,他卻忽然微微睜開眼睛。
「天娜,告訴我,我究竟是否很虛偽?」
天娜冷靜地說:「不,你一點也不虛偽。」
「如果我不虛偽,又怎會一邊愛著太太,一邊又背著她跟妳的上床?」
神志不清之中,崔榮智不知道這幾句話重創了天娜的自尊心,如果是別的男人說這番話的話,她早已給他一巴掌,但她感受到他心裡真的很痛苦。
「正因為你擁有正直的個性,才會深受罪疚感苦苦折磨。其他男人才不會這麼想。」說著她替他揩去額角的冷汗。她已經明白是什麼一回事。
像崔榮智這種男人,遇上婚外情這種事,遲早會有崩潰的一天。
「我撐不下去了!」崔榮智咳嗽了幾下。「我已經不再是我,如果以前的我看到今天的我種種所作所為,一定會萬分鄙視。」
崔榮智的話似乎有些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但天娜完全明白,他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十多年來,我一直為教會而四處奔波,以為憑自己的雙手和衝勁,可以拯救無數靈魂。不過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將來會在天堂門前被屏諸門外的人。」
天娜痛心,崔榮智的眼神已經失去動人的光彩,甚至流露出絕望。他失去了人生目標。
她愛他,不希望看到他絕望。他會感到絕望,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
然而天娜並不這麼認為,雖然未婚的她不必像他那樣負起婚外情的惡名(而且他更是神職人員),不會像他那樣,事情一旦曝光,不單失去事業和家庭,更加會身敗名裂。但她也有她的壓力,她是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這是她推卸不了的。不過身為事業有成的女性,她早已練就面對壓力的本領,即使受盡白眼,也能不顧一切地勇往直前,一個成功的現代女性對於別人的眼光根本不當一回事。
在心坎裡,她最害怕的不是這段關係曝光,而是失去崔榮智。崔榮智是她的一切,就算事業再成功,也比不上身邊有一個體貼,可依靠的男人。然而崔榮智又怎會知道她心裡所想。他一直認為終有一天她會嫌棄他,他實在太低估女性堅貞的愛。
更重要的是,她不認為愛情有所謂對錯之分。在情路上千迴百轉,輾轉的經歷使她深切體會到能夠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人比設計一個完美的投資組合不知要艱難多少倍。她深愛崔榮智,亦相信如果她比淑貞早一步結識他的話,兩人早已經是一對婚姻美滿的夫婦。所以,只要崔榮智願意選擇她的話,其他的事情根本不會成為問題。
至於天堂這回事,她從未放在心上。雖然因為厭倦職場上的爾虞我詐,對基督教信仰以及教會生活有過熱衷和響往,也積極地投入當中。但畢竟這些只是生活上的點綴,是平衡壓力的一種方式,在重要的事情上,她的主觀看法依然凌駕聖經的教誨之上,而且,她願意來這間教會最大的理由本來是傾慕崔榮智的風采,跟教會本身沒有太大關係。
天娜不想看到崔榮智如此痛苦地活下去,在她來說要使他得到解脫只有一個方法,她已經想了好久,只要他願意的話……
從第一次交談,第一次眼神接觸開始,她從未勉強過崔榮智做任何決定。她由衷體諒他的辛勞,更不曾拿兩人的關係來要脅他。但這不代表她內心不在乎,她內心依然暗自期盼,有一天能夠真正得到他。她知道,如果他的選擇是淑貞的話,她只好黯然退出,成全他的抉擇。對她來說,那是成年人的遊戲規則。
明知是真心愛他,不過他的心始終和太太連在一起,沒辦法,她只得將心願藏在心底。不過今晚,天娜看到了前所未見,被擊潰了的崔榮智。他茫然失措的模樣,使她驀然醒覺,或許這是轉機。事情有了轉機,才會出現曙光。
她或許可以將他奪過來。有了他,她才感到生命得到滿足,生活美滿。
天娜深信幸福是靠自己主動爭取回來。機會不會從天而降。
徹底擊潰一個家庭彷彿十分殘酷。但她會好好補償,她會努力建立更愉快的家庭,一個屬於崔榮智和她的二人世界。到時他會像以前那麼幸福。
她將崔榮智擁進懷裡,輕聲說:
「榮智,你不用給自己壓力,任何事情都總有辦法解決。只要將煩惱放下,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你沒有陷入絕境,就算失去了一切,你還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就算離開教會,不再做牧師,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找到一份報酬更好的工作。工作辛勞的時候,我會在旁安慰你,鼓勵你。生活會繼續下去,只要努力,我們一定會比以前更幸福。」
短短幾句話道盡了天娜的一片深情,她以期盼、渴望的目光凝注他。
「天娜……」
酒精引起的作用下,崔榮智彷彿受到催眠一般,看見一些未來的景象。天娜描繪了另一幅圖畫,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止一次,我想像自己是你妻子。」天娜以夢囈似的聲音說:「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可以見到你,很平淡的日子,不必外出享用美食、交際應酬。能夠跟你每晚在家裡吃家常便飯,對我來說已經幸福不已。」
她說的沒錯,要展開新的生活,就必須和現在的一切關係斷絕。崔榮智臉上忽然牽出一抹苦澀的微笑。他受夠了,無論如何痛苦也好,付出什麼不能數算的代價也罷,他已經下了決心,要告別現在的生活。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