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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劉龍見在病床上醒轉過來時,一種恍如隔世之感,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從深海裡浮了起來。
儀器運轉的聲本該無比靜謐,此刻卻像是搥打著他的腦門一樣,惹得他陣陣頭疼。他想要起身,但身體的沉重感令人難以承受,腰上灼熱的劇痛則使他欲振乏力。
梁涼楓在身旁守候的樣子看著讓人心疼,細軟的髮絲就這麼垂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劉龍見卻連伸手拍拍她的力氣都沒有。
「啊,龍哥你醒了!」
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是吳莙芸正帶著詫異的眼神望過來。劉龍見想要投以微笑,但嘴唇的撕裂感卻讓他相反地表現出痛苦。
被大呼小叫的聲音吵醒,梁涼楓惺忪的睡眼底下有著少許的憔悴。掛在她臉龐上的先是驚疑,後是寬慰,然後那張過於美麗的臉蛋,很快便漫上令人安心的溫柔。
「阿龍你終於醒了。」她伸手梳理劉龍見額前散髮,力道弄得他有些麻癢,「你睡了一天多,手術之後我們輪流守著你,阿芸本來是要來換我的呢。」
在吳莙芸的帶領之下,護理人員魚貫進入病房,梁涼楓也趕緊讓出位置,讓他們為劉龍見打理甦醒之後的各種檢查。簡單確認過病理徵狀之後,在護理師的幫助之下,劉龍見終於在水分的滋潤之中,感受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慢慢復甦過來。
「讓妳們擔心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啞,顧不得身上還插著打點滴用的管子,仍是低下頭來向兩位辛苦的女孩道謝。
「哎呀,龍哥你別在意這些啦。塵哥對你才是真的抱歉呢,他本來想要利用富二代的失控來讓他們自亂陣腳,但沒想到會失控到這個地步。」聽見劉龍見說的這些,吳莙芸連忙將李沐塵經常放在身邊使用的平板滑了幾下,遞到了他的面前。
斗大的標題寫著——「資方打手議員方之衛與『隔壁老王』嚴重肢體衝突」、「青遠電子小開涉嫌教唆開槍」,本來就鬧得社會一時喧騰的勞資議題,搭上了槍擊案,更是鬧得全然不可收拾。
「果然如塵哥計畫的一樣,富二代的失序行為,不僅害慘了他們自己,也成了資方陣營最大的痛腳。」
一則又一則的新聞細讀下來,某個標題,卻令劉龍見胸膛登時一緊。
「批發物流同業工會理事長之子,行刑式槍決更生人……」他顫抖著唸出這個新聞標題,聽出他口氣裡的遲疑,梁涼楓和吳莙芸兩人眉間不約而同地堆起了惆悵。
「阿龍,為了阻止失控的霍士祺對你不利,尤真宇他直到最後一刻,都以肉身阻擋在你的面前。」梁涼楓壓低了聲音,憐惜地撫摸著劉龍見顫抖的肩膀。
「他是個倔強又好勝的人……而且很傻……」劉龍見將平板還給吳莙芸,將他的大手輕輕覆蓋在梁涼楓的手背上,「他只是笨,要有人去揍醒他,而不是落得這個下場……」
就在此時,一道溫和的男聲,打斷了劉龍見沉痛的陳述,「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與人生謝幕的方式,雖然他選擇了一個常人不能接受的退場方式,但是能對生命有所選擇的人是幸福的,我們要尊重他的選擇。」
劉龍見抬頭一看,那是面帶倦容,卻始終保持微笑的李沐塵,與他的大學同學葉敬宮議員,不知何時起,便已經站在門口。
「我們跳進這個社會,窮其一生都在做選擇。」葉敬宮喃喃地說:「不做選擇的人無法前進,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就像是我大學求學期間積極投入社會運動,選上市議員,並且在勞資議題上站在勞工的這一邊,這一切都是選擇。」
「而我們對尤真宇個人能做的,就是別忘記他最後所表現出來的正直。畢竟,人生這條通往生命終點的輸送帶上,誰都回不了頭。」李沐塵一面走近病床,一面溫和地說道:「你、我、小楓、阿芸也都做出了選擇,我們四人起身向職場壓迫者發起反抗,和老葉一起,揭露了霍士祺、郎金豪這些資本領導階級在台面下的跋扈與囂張,這次的醜聞,肯定會牽連以他們的父執輩為首的資方代表,在勞工權益議題上做出不小的讓步。」
這麼一來就不只是個人的事了——劉龍見望著李沐塵淡然的笑容,那雙眼睛究竟看見多遠的未來,又是在多早以前,他就料定這個單一事件能為勞權帶來巨大的影響?這般心思,完全是他無法揣摩的。
「殷小元婚姻出軌的事,也在她本人的控訴之下,一併扯出了方家對她這個『平民媳婦』的婚姻霸凌,郎金豪固然是個無能又可悲的第三者,但由於方家對她的壓迫也同樣可惡,對殷小元的同情聲量,一夕之間水漲船高。」葉敬宮無奈地聳了聳肩,「只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格調的事情做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政治世家方家在這次的勞資議題當中,一直是資方有力的支持者,霍士祺當眾殺人的社會新聞甚囂塵上,在記者的抽絲剝繭之下,所牽動的絕不只是他自己與教唆他前來的郎金豪的人生。
就連身為一位特勤保全的普通勞工都明白動手鬧事的後果與輕重,劉龍見就不懂那些富二代毫不瞻前顧後的瘋狂,究竟是如何養成的。
工會理事長霍湯華的聲勢必將因此殞落,霍家的家族事業「黃柴物流」管理階層這一陣子也不會好過,舉凡是員工薪資待遇的不公、超長工時的不合理,在勞方代表的要求之下,肯定要面臨一番仔仔細細的檢視。
「他們這樣對阿芸,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沐塵的口氣雖淡,劉龍見卻聽得出來他毫不退讓的豪氣。
「喂喂,你們兩個工作狂,是來看龍哥的還是來報告的啦!剩下的事情,給我等人家身體恢復健康之後再講喔。」吳莙芸一手拉著李沐塵的袖子,一手拽著葉敬宮的領子說道:「來就講這堆,也不管龍哥愛不愛聽!走啦!楓楓和龍哥好不容易可以獨處了,當什麼電燈泡啦!」
只見兩個男人苦笑著被連拖帶拉地離開了病房,吳莙芸的力氣可是一都不假,前物流士的臂力和腰力,果真不容小覷。
護理人員打點過後的病房,少了凌亂的管線與儀器,缺了七嘴八舌的患難朋友,如今和梁涼楓兩人相對無言的病房裡,安靜得足以聽見點滴瓶裡藥水滴落的響音。
心思與話語,在兩人之間流動不止,彷彿又回到那個初見的連鎖速食店,靦腆的保全與過度拘謹的副店長,沉靜之間不知交換過幾回眼神。
鬼使神差地,劉龍見撓了撓後腦杓,又是那一臉招牌的難為情爬上了眉梢。
「嘻……」
梁涼楓禁不住失笑,那眼眶裡先滴落的是淚水,卻又滿上了笑意,「真是好久沒有看見你這樣的表情了。」
「這……我……」劉龍見像是大孩子一般攪亂了自己的頭髮,看梁涼楓一面笑,眼淚卻撲簌簌直落的模樣,又更慌了,「是、是我不好啦,妳別哭了。」
「我這是高興。」梁涼楓輕輕將額頭擱在劉龍見的胸膛上,微笑著說:「你先好好休息吧,晚點我去弄點東西回來給你吃,順便跟媽媽報告一下好消息,等我回來,知道嗎?」
看梁涼楓起身擦眼淚的樣子,劉龍見微笑著說:「報告是。」就差沒給她一個敬禮。
「還敢嘴,等你傷好了以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目送梁涼楓離開病房之後,劉龍見吃力地躺回枕頭上,感受身體的重量將他的思緒帶入寧靜的意識之海中。
他睡得很香,在朦朧裡又一次見到他那偉岸的父親,穿著軍裝,而且身旁還帶著一位向自己做出端正舉手禮的特戰軍人。
「龍,你要活得比我更正直,請抬頭挺胸。」那年輕的軍人這麼說道,隨後帶著滿足的笑容,跟隨身著軍官制服的男人一起,消失在幽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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