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歹物仔半年前就一直膏膏纏(糾纏不休),走哪跟哪,陰魂不散,害我睡不好、吃不下,醫院也跑好幾趟。」
老大抬起手杖點了點垃圾袋,表情唾棄:「被子我命阿金拿去廟裡過爐、辦了法事安撫後,倒是有幾日沒跟著我,但不到一個禮拜又開始了。」
「不如直接把被子燒了?」塗山存提議道。
「幹,講啥潲!」老大震怒,手杖重敲木桌,「欲燒我早就燒啊啦。」
這也不行、那也不願,塗山存耐心逐漸耗盡,若不是言靈對人類無效,他真想立刻把人掃地出門。
職業病使然,面向這樣易怒的顧客,更要努力揚起嘴角。
「那不能燒的原因是⋯⋯?」
「我夢到歹物仔警告我說,燒了就要附我身,殺光我身邊的人。」
這歹物仔還怪好的,多數惡靈都巴不得讓人趕緊燒了好附對方身子,頭一回聽聞托夢警告人不要這麼做的。
不出意外,歹物仔生前與老大應是關係密切,又愛又恨的那種,所以才會變成老大的心病。
塗山存瞧了眼時間,垃圾車要來了,垃圾卻還沒收拾,看來得加快進度了。
好在從【關鍵字】來解決問題這方面他還是蠻擅長的。
換湯不換藥,人嘛,跟鬼差不多。
「你與那位歹物仔有仇嗎?」他問。
「互砍一刀算嗎?」老大苦笑反問。隨即國語、台語參半說道:「攏是同梯的兄弟,少年時陣做伙上過刀山、落過油鼎 ,結果煞為著一包薰反目相刜⋯⋯」(都是同梯的兄弟,年輕時一起上過刀山、下過油鍋,結果卻為了一包香菸反目互砍⋯⋯)
老大稍稍失神後,再抬眸已是雲淡風輕:「再後來他替我擋下一顆子彈,我代替他在監獄裡待十五年,也算互不相欠了吧。」
或許是當中苦澀說了亦無人能懂,與時代脫軌的十五年被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他不後悔,在幫派裡同生共死、賣命逃亡的時光,他笑得比誰都大聲、日子過得比誰都精彩,哪怕出獄後真心悔改卻不被世人諒解,亦會有舊人無盡無休的前來討“債”,人生若再重來一次他仍會義無反顧選擇踏入這條不歸路。
塗山存啞然,似乎做任何反應都是多餘。
黑幫電影現實中上演,儘管沒什麼實感,可亦能明白做兄弟最重要不過「義氣」二字。嚴格說起來,天定四人組同是如此。
他或多或少有些共情,但僅止步於此。
作歹事、受懲處,天經地義。
靜默片刻,塗山存輕咳兩聲,將對方思緒拉回後再問:「這條被子對你有什麼意義嗎?」
「我與瘦猴剛加入幫派時,常結伴四處拋拋走(四處亂晃),有一次踩到對方地盤,被他們的人帶到山上“修理”,錢財、衣服連褲子都被扒走,僅留下內褲一件。拄好彼工(湊巧那天)寒流冷得要死,當時阮二人(我們倆)就搶了住在那處的流浪漢的被子來蓋。」
老大忽哼笑了聲,說了句塗山存完全沒聽過的台語:「險險就褪褲襤啊。」(差一點就光屁股了。)
「還記得阮一人披一半赤腳步行下山,走了一天一夜,腳底流血流滴(血流如注),卻沒人喊一句疼。」憶起年少輕狂,他眼神炙熱難滅,好似當年熱血湧現,嘴角淺勾,驕傲道:「就是這件。回家後就被我供奉起來,後來嫌鎮地(佔位)就收起來了。」
話至此,老大指腹壓了壓眼窩,一臉倦容:「事情就發生在半年前,我出獄後聽說瘦猴癌症走了,就想著把他的東西清一清全燒過去給他。在要燒這件涼被時,烈陽天竟雷公爍爁直直來(雷電交加),加上當時往事上心頭,毋甘啦(捨不得啦),所以就沒繼續燒了。但也就是從彼日開始我睡不好、吃不下,拿去廟裡⋯⋯」
「這段剛說過了。」塗山存抬手切斷他即將重複第三遍的後續,「瘦猴可有家人朋友,或是與你說過有什麼心願或期許?」
「會踏入這行的不是沒家人,就是早已斷絕關係了。朋友嘛⋯⋯幫派雖爾虞我詐,但真心的朋友肯定有過幾位吧。不過我和他都十幾年沒往來了⋯⋯」老大沒接著說,只搖搖頭笑嘆:「我老了,連他長相都記不得,何況他說過的話呢。」
「猶毋過我相信伊一定有話欲共我講才會來揣我。」(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話要同我說才會找上我。)
老大總是國、台語混雜著說,因此塗山存必須更加專注傾聽,也多虧前段時間看了不少布袋戲,台語有所長進,半猜半推總算捋明白了。
簡單來說,老大約莫是認為瘦猴心願未了,才會偏執覺得瘦猴死後靈體附身在有過共同回憶的涼被上,並等待老大出獄後為他完成遺願。
可涼被無靈,全是老大臆想。
沒猜錯的話,老大應是忘了年輕時與瘦猴許過的承諾,隨著時間推移,物是人非,思不起諾言,當事人又離開人世,便將自己的執念寄放在一床被子上。
如此,他一日沒回憶起,做再多法事都是枉然。
「除靈什麼的我不懂。」塗山存裝傻充愣。
再怎麼說對方來頭不小,面子總是要給的。他連忙轉移話題,釋出善意說道:「不過相逢自是有緣,本來店裡沒有洗被子這方面的服務,但我可以特例接下你這單。醜話說在前頭,依照損壞情況,洗回原來白色是不可能的,洗完後上頭黴菌依舊容易再次滋生,不建議再拿來使用。」
短暫回憶了下以往用剩下的布料還存有多少後,他簡單提及屆時將會採取的處理方式:「破損的地方我會用其他顏色的布塊做縫補修復,盡可能讓它看起來不像是塊抹布。價位大概會落在七百到一千元左右。沒問題的話,三日後再來取吧。」
說罷,他並不覺得老大會拒絕,起身便打算送客。
距離垃圾車到來還有十三分鐘,應該還來得及收拾。
「不行,今日必須處理好。也不瞞你,我手上有黑白兩道要的“東西”,現在遍地都有人在找我,每多留一秒你的小命⋯⋯。」老大噙笑著,挑眉又道:「今天你若不處理好,那我就只能帶你一起走了。」
「⋯⋯。」黑道,真是蠻橫無理。
等等⋯⋯走?走去哪?
塗山存驀然打了個哆嗦,又見老大盯著腕上手錶,沉吟道:「我四小時後飛往舊金山。」
「……。」
垃圾,看來今日是送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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