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特別新聞:
「國家衛生局發現,上年第三季度至本年第二季度,水巷出現了一種新型病毒,暫稱島形病毒,病徵與流行性感冒相似。島形病毒源頭不明,死亡率達百份之四十二。數據發現,同性戀者血液對病毒有抵御能力。衛生局局長接受巨國雜誌時稱,將暫緩推出禁止同性戀的法例,並嘗試以傳統醫藥,電療和思想學習,改變百姓性取向以達至防疫功效。衛生局將以啞仔灣二十歲至四十歲的男性為試驗對象,看效果如何,再決定推出至全水巷巿。局長強調,國家感激同性戀同志在防疫工作上的貢獻。
同心抗疫,一起努力!
國家好,百姓好!
百姓好,同性戀好!」
不知道我會否變成同性戀者呢?應該不會吧?本來就不喜歡男,又不喜歡女,這樣的中性人,該不會受那些恐佈醫學的影響吧?唉⋯⋯還要思想學習?所謂改變,通常指由一端去另一端,我倆端都不是,何來改變呢?如果同性戀是負一,異性戀是正一,我就是零。
我是零。
我從來都是零。露宿者都比我好,至少他們有故事。我呢?我的過去不值一哂。當然道理上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本質上我是沒有的。既然所有事都是徒勞,那麼去記憶故事有何意義?記憶越多,垃圾越多。大腦又沒有堆填區,那會發臭。
現在幾乎天天都要戴口罩教琴。不過上星期開始,家長們連課堂都取消了,子女暫留在家。琴行的生意急跌六成。本來我經已不懂與人溝通,老闆削班第一個便想起我。手停口停,始終要營生,便在界限道勉強租了小型工作室,招攬學生之餘,也可以網上教學,索性商住兩用。界限道以北就是啞仔灣。我可以從工作室窗口看到樓下大街。大批機械警察經常出現,一批批啞仔灣男人被送上陸續而來的巴士上。我經常去的一間茶餐廳,裡面某伙記叫阿炳,最近都不見了,茶餐廳只餘下女伙記。我猜他大概都送去改變性取向了。工作室只與啞仔灣一街之隔,想起我便猶有餘悸。但沒有送去改變性取向又是否代表好?我看未必,你看我高不成低不就,呀,如果真能改變性取向,可以釣到金龜婿生活無休未嘗不好?聽說好多同性戀者都很有錢。不過呢,我又不是帥哥,去整容都沒錢,還是想想算。網上生意看似容易,實際非也,絕不是開了班自然有學生。又要宣傳又要廣告,一毫錢也不能少,花了錢也不見得有成果。我的學生寥寥可數,收入僅夠交租,連糊口也談不上。尷尬的身份,難道申請政府失業救濟麼?始終我都是老師。
我對政治不熱衷,對社會事也不關心,若非受疫情影響,我連衛生局長是誰都不知道,甚至水巷巿因合一而成為新首都,都是「蘭西」告訴我才知道。「蘭西」是最近我在二手購物場購買的人工智能鋼琴。我好奇她那麼好,為什麼沒有人買呢?老闆說,是的音色各樣俱佳,人工智能是把女聲,本來也是好的,「⋯⋯但不知廠家是否有心作弄,竟把她設定為臭嘴女人!」聲話吵耳,說話挑剔,好多顧客買過之後都要退回來。我問老闆它的價錢,他說可以折上折,總好過浪費。那麼我試琴啦,記得接上電源,她就揶揄老闆,「喂,你的舖頭還不倒閉?!」老闆聽到她的煩音便狂躁,叫我快取走快取走,終於半賣半送給我了。我想既然要添置器材,儘管她可能會臭名遠播,身為零的男人的我應該百毒不侵,便接她回去。
「我叫蘭西,你呢?」安置及接好電源之後她說。
「叫我真一。」
「真一?不是本地人?」
「我爸是外國人,我媽是水巷人。」
「噢,原來是雜種。」
我明白為什麼她不受歡迎。
「不如我叫你雜種?還是雜種真一?」
「叫我真一!」
「希望我記得啦。我還要提提你,如果你想我給與歌曲意見,我未必做到,因為我記性差得連貝多芬和莫札特都搞亂。」
⋯⋯
***
蘭西雖然說自己記性差,我看還是作弄我。某次我教學生彈奏莫札特A大調第十一號鋼琴奏鳴曲,作品K331第一樂章時,學生問我,「老師,這曲是莫札特在維也納創作嗎?」我說是呀,蘭西突然插嘴,「有兩種講法。一說1783年在在維也納或者薩爾茨堡所作;另有一說是在1778年於巴黎時作。」
「妳不是連貝多芬或莫札特都搞亂嗎?」
「你才亂!一個聾的,一個被老爹迫做神童。兩個都慘,我怎會搞錯?」
「妳真有說過!」
「你是賢仔嗎?別跟真一學琴了,他騙錢的!他只顧泡女撩女仔,完全漠視你。叫他退學費吧!」蘭西竟然對我學生這樣說。
幸好,我的學生沒有退學,反而被逗得好開心。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真一老師有座好有趣的人工智能鋼琴」,竟成為我工作室的賣點,學生數目增加了。
「我幫了你這麼多,怎樣報答我?」蘭西有次問。
「妳只是人工智能鋼琴,談什麼報答不報答?」我不屑。
「你這忘恩負義之輩,我會唱衰你的!」
「我是妳主人,買妳回來的。」
「主人,來吧!鞭打我啦!官人我要~~」
「發什麼神經?!」
「主人,想我怎麼服侍你呀?雀仔按摩還是乳交?別這麼色色好麼?」
「夠了!如果學生上堂,拜託妳不要亂說話!」我超級害怕。
「那麼帶我去吃漢堡包啦?太孤寒的男人會變宅男。」
「我本來就是宅男啦。」
「難道不想擺脫這個稱號?」
「神經病!我宅不宅跟妳屁事?妳是鋼琴而已,吃什麼漢堡包!」
「我只看過漢堡包照片,未見過真的。帶我見識下吧主人!」
我很驚訝,她居然看過漢堡包的照片?她有眼睛嗎?為了實驗一下,我趁午餐時間,走去買漢堡包套餐回來。回來時我甫開門,她便問,「是不是傷心樂園餐?我很能吃,我怕不夠。」嘩!我買了什麼餐她竟然知道?她說,「是雙層芝士漢堡嗎?我聞到濃濃的芝士味。」天呀!原來她真的可以看到嗅到,我問她如何做到?她叫我走近,我才見到兩個小孔在鋼琴正面,那就是眼睛。我一直疑惑怎會有兩個鏡頭,她解釋,「因為要好像人類和動物一樣,一對眼睛才有立體視覺。」
「嗅覺呢?」我問。
「嗅覺我沒有。」她說。
「妳又嗅到芝士味?」
「你才這麼蠢!麥當記十款套餐八款都有芝士,我合上眼都有百份之八十的機會猜中。」
她當然吃不到套餐,但就叫我把漢堡包放到面前。她要看清楚,說只要看真一點,加點想像力,就可以當成吃了,「現在我吃完正在放屁,你聽到嗎?」
學生都說我笑容多了。
蘭西常告訴我許多靈通消息。有時候,她會沉默好一陣子,我就知道她接上網絡到處百卦。她告訴我好多事,例如開始那則特別新聞,是某天下課後她告訴我的。她很喜歡說話,我懷疑她不說話會死的。某天她又說話,但這次不好笑,「政府好快就會宣佈,所有文化藝術工作者都要到國家藝術局註冊登記,否則不能工作。你快去吧,不領牌便結業。」我想,自己算不算業界人士呢?我只是教琴,不是表演工作者,她說,「難道你教授噪音?」
翌日,我便到巿中心國家藝術局註冊登記。會見我的是個長有馬臉的職員,他甫見我姓名,就說,「本規例只適用於本地人士。」
「我不是本地人士嗎?」
「你是混血兒。混血兒在此範圍內沒有界定。」
「啊,即是我可以豁免,不用登記?」
馬面男馬上叫我等一下,他要打電話問上司。一等便是五小時,期間只見馬面男通電話,可能同女朋友聊天,柔聲細語地,間中又有幾個人如我者跑來詢問詳情,大家填了表格22後就走。快到下午四時三十分時,因為我有課堂要上,忍不住去問馬面男進度。他竟一臉驚訝問我還在?為什麼不走?「你不是叫我等你嗎?」我問。他說,上司下午請假走了。我很生氣,問怎麼辦,他叫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我同一時間到來,馬面男說今天上司下午才上班,我幾乎想打爆隔著我們的玻璃!但我沒有,因為我不敢。終於又等了幾個鐘,馬面男叫我去2046號室,上司親自接見我。我的怒火稍消,開門入去,見馬面男的上司樣子似牛,是牛頭男。
「我不是本地人,是不是豁免申請?」
「問過領導了,」牛頭男說,「混血兒沒有資格來註冊。」
吓?為什麼?
「這樣的,藝術創作牽涉文化傳承,國家必須確保從業者血統純正。混血兒不純正,是雜種。」
我氣得好想撲前扯掉他頭頂似角的頭髮!
但看樣子他必定比我孔武有力。
「真的沒有辦法嗎?」我按捺著。
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輕彈桌面想著,又似虛耗我光陰。
我心焦如焚,良久他說,「這樣吧,我照樣替你申請,表格上有你電郵,等消息吧。」
***
翌日,我整天呆呆坐在鋼琴前,不想出聲。
「你有一封電郵,讀給你聽?」她突然說。
嗯。
「我是昨天接見你的人。辦法不是沒有,可以替你安排一個死人的身份去註冊登記。難得最近死人多,首次死亡率高過出生率,所以國家不會發現的。當然,閣下需要顯示一點誠意。有興趣的話覆我,一天內沒有回覆,電郵會自動銷毁。」蘭西把電郵唸出。
誠意?!什麼是誠意?!我等了又等,上去又上,難道沒有誠意嗎?
這班屍蟲!正一屍蟲!我知!你們想要錢!終日想要錢!錢錢錢!什麼都是錢!我知道!你班屍蟲!我哪裡有錢?!
我想平伏一下,彈奏蕭邦第十五號雨滴前奏曲。但越去彈,心情越為激動,淚水如窗前雨滲落,連綿不絕的八分音符降A低音,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心情從降D大調步入升C小調,幽幽地在無盡的森林徘徊。
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堅強點吧!男人老狗,哭什麼?」她說。
男人不可以哭嗎?
「就算你哭死,他們也不會同情你的。」她說。【待續】
1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CctbTnF2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