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同情我。打從多年前已經沒有人同情我。我在父親的國度成長,他們把我當成外人;我回來水巷跟母親生活,這裡也把我當成外人。我沒有根,唯一正確的身份是雜種,要是雜種可以自成一國。我想做音樂,父親的國家便說,「你懂我們的語言嗎?」我說我在國際學校長大,地方語言說的不好,但我願意學,給我時間好嗎?「不好意思,我們還有很多年青人要照顧。」我起碼都是你們半個年青人吧?「不好意思。」他們出名很有禮貌。我又問,音樂本身不就是語言麼?「或者你試試回去母親的地方闖闖?」
我終於回來,問母親我是什麼人?「不就是我與爸爸的孩子嗎?」你們為什麼分開?如果一起,我就圓滿了,「唉!我也不想,很多歷史原因。」無論如何,我擁有你們兩個的血液,該說是是兩種血統吧!「孩子,沒有人可以有兩種血統。」現在水巷回歸摩沙國了,我也算是半個摩沙國人吧?「記住你叫真一,永遠都是我們的孩子。無論外頭世界怎麼變,你在爸爸或媽媽身邊,我們都會盡辦法愛護你。」「但有一天你們都會死。」我站在媽的墳前,回憶我們的說話。
一位聽過我作曲的摩沙國前輩曾經告訴我,「真一,你的作品很美。但就是有種異國味道,可惜吖,現在摩沙需要摩沙風味的東西。」
「什麼是摩沙風味?藝術不是多元化嗎?所有東西都變,有東西不變嗎?天知道將來我的東西不會是新的摩沙標準?」我挑戰他。
「國家不要反叛的人,國家需要忠誠。」
「我放棄父親的國籍回來,我不忠誠嗎?」我問。
不久,那位音樂界前輩沒有再見我,其他前輩亦慢慢疏離我。
我覺得我是零,開始想過一種零的生活。忘記所有曾經一同成長的人、同學、朋友、親人。我只想自己過活,留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地彈琴,不用掌聲,不用聽眾。我只要求一頓可以填飽腸胃的快餐、一個漢堡包、一杯汽水。
我只想成為這時空下的某個點;腦海中的旋律,隨骨灰撒給大海或大地吧。
我不停地重復彈奏蕭判的雨滴前奏曲,一次比一次費力,直到手指麻木了,去到最後,我忘記彈奏了多久。
蘭西叫我一聲,我才從滴滴答答中回來。
「你在自怨自艾沒有意思。」
「我幾時自怨自艾?」
「說話可以騙人,音樂騙不到人。」
「妳連人也不是呀!」我諷刺。
「你不比我好吖,你只是邊緣人。」
我氣怒地「嘭!」聲把鍵盤蓋閉上,「我是不是自怨自艾與妳何干?妳只是一座八婆鋼琴,妳沒權出聲!」
「好!我不再說話!不要找我!」
「樂得清靜啦!好走,不送!」
蘭西果然不再出聲。
我的戶口僅餘一個快餐的儲蓄,連起碼最小面額的紙幣都提不出來,向牛頭男表達廉價的誠意也注定失敗。我又不能無牌授課,想了又想,便乾脆結束了工作室。蘭西呢,我把她退回二手場,老闆很好,依舊收回,雖然怨聲載道。我和蘭西沒有聯絡了。
***
由於我不能成為合資格的鋼琴老師,便回琴行想當助理的工作,至少跟教琴有點關係。預計以我資歷,老闆必定用盡我,人工又肯定不及以往一半,種種我都有心理準備。但呢,原來找一份助理也艱難,疫情前路茫茫,琴行都抱觀望。我找前老闆談,他說家長未有信心讓子女返來,生意比之前更淡云云⋯⋯那天我們在商場美食廣場聊的,當時瞥見某美食店招聘人手。我有點賭氣,待琴行老闆離開後,去問美食店要什麼人?負責人說,「有手有腳肯做肯捱便可以!不要太蠢啦,還要健談。重要的事說三次,健談健談健談!」我見美食廣場多用機械員工,相信是貪圖便利快,奇怪負責人為什麼不用機械人?他說,「天天對著機械人很悶,它們說話乏味,所以我要找回人類,再不談話我會爆!」如果蘭西在,她必定適合這份工,不過她是一座鋼琴,鋼琴是不能洗碟遞菜。我告訴負責人,「要不可以請我?」他說,「別旨意人工高,可以嗎?」我就想,既然自己單身寡仔,不用養妻活兒,倒沒所謂啦。呀,想來自己好像跟以前不同了。以前很怕跟人溝通,現在呢,雖不能說很喜歡,至少不抗拒。
我開始了在美食廣場的工作,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做餐飲看似簡單,原來很累的,要不是走來走去傳菜,就是留在廚房一腳踢。起初晚上回家,脫鞋便見腳趾長了水泡,不過我很快便習慣。我沒有戳穿它,讓它越長越厚。我覺得這樣頗特別,好像戰利品。每天上班時間很久,早上九時出門,晚上九時才回家。這份工給我遇見許多,情侶吵架、夫妻離婚、新婚派帖、學生講數、家人離世家人痛哭、子女爭產、父母爭子女。有時一些旋律會在腦海泛起,可以為他們譜一首曲就好。有次,在眾多身影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
咦?不是阿炳嗎?以前在啞仔灣茶餐廳的伙計。他精神落寞,眼窩凹陷。我想了一會,決定上前確認。他認得我。我們談起近況,他說上星期才從政府研究中心回來,本來想回茶餐廳幫手,但他們請人了,現在待業。我見他這個樣子,想起之前的自己。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他到底有沒有改變性取向?但我倆其實又不是熟絡到這樣無所不談,幸好他做慣飲食,觀人於微,他見我欲言又止,不猜也猜到,聳聳肩主動告訴我,「根本沒有,我還是超喜歡女人。我滿腦子都是女人,你看,那邊有件騷貨!」我打蛇隨棍問,「那麼其他人呢?有沒有人改變了?」他說不知呢,大部份時間他都囚在單人房,每天迫他讀什麼同性戀文學,「我字都不識多個,讀完好像沒讀。」,然後就要他吃什麼藥,苦又不苦味道卻很差,吃完後全身熱得火燙,他們便放映男同性戀性愛影片,「我唯一的生理反應是嘔吐!」阿炳說三個月來天天都嘔吐,他們無計可施才放走他。這個阿炳也膽生毛,他問科學中心主管,「我待在這裡三個月,賺少三個月錢,這筆帳怎算?」主管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叫他打去投訴。阿炳又真的打去,誰知呢,電話號碼由朝到晚都打不通,通了又駁到留言訊箱,他留過幾次言,但政府從來沒有回覆一句。我見阿炳呢,似乎比我更加零,我開始覺得自己是零點零一⋯⋯不,是零點一,便問攤檔老闆,不如多請一個伙記,「阿炳很醒目,工作很快呢!」老闆便叫他試工,他真的頭頭是道,口甜舌滑與老闆又投契,兩人下班後一同尋歡,交換嫖妓情報心得,什麼3P呀機械人呀,他們都試過,竟然成了戰友衿兄弟。我呢?結果收到代通知金,老闆說一個員工可以了。
再度陷入經濟危機,我想,今次一定不能再笨,得找薪金高的工作。我上網找,又到勞工介紹處看,很多人都投身建造業,每個都大大隻隻,比起來,我更似一口鐵釘。記起蘭西講過,「蔣主席說過,我們會迎接第二個一百年!」想到此,必然有許多基建會陸續起動吧?主席府地盤如火如荼,我作為一口鐵釘,必定有價值,翌日便去碰運氣。工地附近有一個由貨櫃改成的辦公室,張貼了許多招聘告示,我沒有相關經驗,只有雜工方合適。剛好當時一個穿恤衫戴白色安全帽的人出來,後來知道他叫大天二,是地盤主管,「是不是請雜工?」我問他。大天二說是呀,需要人手,「但你做過沒有?」,「雜工要經驗嗎?」我問,「最好有吧,不過也沒相干,人工低一點而已,累積經驗可以。將來機會大把!我們的大判,年輕時也是當雜工開始。」我開始幻想自己成為地盤界翹楚,想像將來除了在地球有工地,我的公司還發展月球N號計劃!
當了地盤雜工後,我發現人家講,唉雜工不用太多氣力,原來只是都巿傳說。雜工就是什麼都做,打雜一名,辛苦程度不比紮鐵呀落石屎少。但那些一同工作的機械人厲害呀,看來操作廿四小時都可以,還要無怨無悔。要不是噪音問題法例管制,不容許地盤廿四小時運作,我想公司一定會用盡這批機械人。我奇怪為什麼還要聘請人類?原來地盤雖然有許多工種可由機械人取代,但某些細節,始終得由人類去做,例如部份喉管,機械人身軀較大,鑽入去不方便。技術上當然可以生產精細程度很高的機械人,但都是錢作怪啦,大老闆不會花這些錢,我們又不是太空科技。有時我覺得,自己比機械人的能力更差,我唯一的長處是做事精巧。工作了一段日子,大天二問我,有沒有興趣轉做燒焊?可以安排師傅教你。真的嗎?起碼都是一門手藝!好呀!為什麼叫我做?「這工種得吃苦,少人做,所以薪金不錯。我見你幾勤奮,心思細密,雙手穩定,適合做燒焊。」如此,我開始跟老師傅學。起初不習慣,焊接時悶熱,燒起的煙和毒氣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就算有齊全副保護裝備,因為是判頭工,全部都破破爛爛的,稍好稍新的都被老師傅們捷足先登。我用過一副殘缺不堪的護目鏡,擋不到輻射強光,試過一星期晚晚睡不著,閉起眼猶像見到強光,不斷流淚。但人呢,久了會習慣。慢慢我覺得燒焊很像表演音樂,有時又像指揮。燒立焊時用到Z形或月牙形技法,手部動作跟指揮家同出一轍。我自得其樂,總會把工作當成表演。莫札特G大調弦樂小夜曲、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柴可夫斯基第1號鋼琴協奏曲、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
好幾次,當我彈奏幻想中的鋼琴,其實工夫正花在鋼鐵上時,忽爾看到歷史上的音樂大師。我真的見到他們,連皮膚上的毛孔都清𥇦可見!他們站我旁邊,看著我彈琴。有時閉上眼,細心聽我每個音符。有一次,蕭邦想說什麼,踏前一步,問我,「你懂得生命嗎?」他三十九歲離開人世,我距離他那年齡,還有十一年。地盤工友見我奇奇怪怪,連機械人都背後議論我把我當傻子,你就知道世間事,可能不用理太多。
「將來完成後,我們可以自豪地告訴別人,主席府⋯⋯我們都有份起的!」某天,大天二這樣說。工人們很振奮,我卻陶醉在工字鐵的彈奏。如果蘭西在場,我猜大天二必定被冷水倒頭澆,她可能說,「一層壓一層,錢只大判賺!」快到六時,差不多下班了,我想多做一會。大家走了之後,天空不經不覺下雨。我正忘我向每位音樂大師致敬,想得到他們回饋,沒發現原來自己全身濕透。當我彈出最後一粒音時,身體痺痛,眼前一黑⋯⋯
醫生說我下雨天施工觸電。我的背部非常灼痛,包紮得似越南扎肉。醫生叫我不要亂搏命,死人的,下雨天該下班,回家陪陪妻兒,還說我福大命大。我苦笑,這個時代,福大命大是不是詛咒?大天二前來,但不是探病,而是帶著埋怨的口吻,「你私下超時工作兩個鐘,有沒有搞錯?!」我不懂答,勤力不是美德嗎?他說,「今次意外,怕且勞工保險不賠。」吓!我快大叫出來,但太累了根本無力,唯有好言問他醫藥費怎麼辦?他說,「恩恤金也不知有沒有!你今次犯規,公司惹禍,可以繼續做都偷笑了。」結果呢,我偷笑不出。連計琴行和美食廣場,今次我是第三次被炒。當時想過打官司爭取公道,但就算申請法律援助追討,確實好像我理虧在先,得不償失就弊,打官司惹來一身債比死去可怕,唉,我倒霉吧。為什麼要勤力?【待續】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Y1L6Ub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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