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別光顧著看人家老夫老妻的放閃,秋楠,我們可都是沒有能人能填入配偶欄的那種。」
沈蔚卿嘟囔著走過來拍了拍秋楠的肩膀,字句裡平淡得彷彿他只是讓對方替自己看一眼今天的氣象如何。
「我今晚會去看看你的酒吧,需要替你處理些什麼,記得早點告訴我。」
「……謝了。」
「都兄弟多少年了,去吃飯吧,記得讓小晨多睡一會,他昨天應該嚇壞了。」
沈蔚卿像是整個晚上沒睡般,清醒作用地晃著腦袋,在走人前還不忘了扔一套衣服在秋楠頭上。
「最近老是有人對小姑娘們賊頭賊腦的,好像在打什麼壞主意,但我今晚回不來了,麻煩你套著這件衣服替我顧個場子……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吧。」
他半瞇著眼睛,招招手讓幾位身材姣好的旗袍姑娘跟上自己,這才將手裡的帽子壓上腦袋,消失在秋楠的視線中。
留下後者一隻孤單烏鴉面對院子裡一株枯萎的韭菜發呆。
「日安啊,這位客倌……」
而後,秋楠徹底感受到了上天的惡意。
當夜他身上正套著一件相當符合這條紅燈區氛圍的舊式中國長袍,過長的袖口遮住了半截手掌,看起來頗有功夫大師的風範。
「日安。」
重點不是這套會讓他想起沈蔚卿,並感到自己被同化因而產生自我厭惡的衣服。
而是他面前站著的,比他矮上一些的軍人。
「原來您的副業是保鏢啊?」余懷海的視線往秋楠身後繞過去,似乎想尋找影慕晨的蹤影,但立刻又相當克制地挪回秋楠臉上:「上次回去之後影慕晨的情況還好嗎?」
聞言秋楠倒是怔住了。
「影慕晨……小晨他很好。」秋楠想起那時他們與上官詠風對峙時,便是這位捉妖師在一旁看顧渾身劇痛的影慕晨,臉上的慌急也不像作假,心中的牴觸便消去不少:「謝謝,那時候給你添麻煩了,還讓你照顧小晨。」
「沒事,舉手之勞罷了。」余懷海的語氣之溫和讓秋楠感到有些意外:「幾年下來的觀察我也清楚,七區的妖幾乎都過著與人類相仿、毫無二致的生活……除了前幾天處處誘拐未成年的那團夥。」
原來余懷海進入第七區是為了解決那群黑衣妖怪,他們是慣犯,截至余懷海收拾他們前已有不少受害者,人或妖都有。
「啊哈……是嗎?小晨會很高興你這麼想的。」反應過來余懷海的出現與三十年前的慘案無關,秋楠終於釋懷地笑了,雙手學著沈蔚卿一般攏在袍袖裏,還沒來得及多客套幾句,余懷海背後甩著大袖子,伴隨噠噠腳步朝他奔跑過來的身影已經先行吸引了他的注意:「嗯?那位是?」
「哦嗨!」
只見嬌小的身影助跑起跳,就在秋楠以為來者要對余懷海不利而準備出手時,那個小傢伙卻是啪地貼上後者的背,像隻山雀般咯咯地笑起來。
「老三說的長得挺好看的妖就是你啊?原來如此,是長得挺好看的!姐姐喜歡!」
那是一個綁著雙馬尾的少女,黑色的長髮微微捲曲,臉頰上化妝品無法再現的粉嫩暈紅讓人不禁聯想到蘋果或桃子。
「沒事沒事!老三喜歡的人肯定不會錯的!幹嘛老瞞著姐姐?」說著那個女孩伸出手,用輕柔的力道拽了拽秋楠怔愣的、還維持著尷尬笑容的面頰,然後綻開了一個傻笑:「以後嫁來我們家,要是老三欺負你了,叫姐姐修理他!」
「……大姐,先下來……」余懷海臉上難得爬上些許羞赧,側過半邊肩頭想把自家的姐姐弄下來,並暗自祈禱秋楠沒聽見「長得很好看的妖」這句評論:「而且他不是……妳認錯人了。」
「長得很好看的?」秋楠雙手攏在袍袖裏,笑著歪了歪腦袋。
余懷海幾句辯解梗在喉嚨裡,最後還是噎不出半個字來,只能任由背後的姐姐笑著揉亂自己和秋楠的頭髮,然後噠地一聲跳下他的背脊,站在秋楠面前。
「我來找這裡的老闆。」她手裡甩著整袋玫瑰餅,也不知道在方才的激烈運動中全部碎光了沒有:「抱歉,老三上次毀了他那麼多結界,我是帶他來道歉的。」
她說著壓下余懷海的頭,強迫他給秋楠來了幾下深深的鞠躬。
「呃……嗯呃,抱歉讓你們白跑一趟,他目前出去了。」秋楠手裡接過那袋搖起來已經只剩沙沙聲的袋子,補充道:「沒事,他沒有在意。」
「是嗎是嗎?那就好!」余家大姐笑出一口白牙,伸出手和秋楠沒有提袋子的那只握了握,毫無心機的笑容讓秋楠連半點警戒心都提不起來:「能夠帶我在這裡頭走走嗎?」
秋楠看一眼面前的捉妖師姐弟,再看一眼身後龍蛇雜處的紅燈區,背後冷汗直流,不知該找出什麼理由說明自己和紅燈區有所關聯。
「啊咧老三你幹嘛?」
然而,還沒輪到秋楠勸退余家大姐,余懷海已經相當自覺地一個欠身,轉身走人,同時,他的手裡還提著自家姐姐的後領。
「啊咧,老三,我還想玩啦,讓我走一走嘛!老三!放開我!」
看著余家大姐被拖走時,掙扎中笑得傻乎乎地對自己揮手道別,同樣笑著向對方揮手的秋楠,突然湧起回頭打聽一下余家底細的念頭。
捉妖師似乎也不全是那麼危險的人物。
「大姐妳把玫瑰餅全搖碎了。」遠遠的,余懷海嘟囔起來,身披軍裝的他踏著大步,把大姐放上副駕駛座後,無奈地嘆了口氣:「妳這次真的不是存心捉弄我嗎?」
「才不呢,老三你居然有喜歡的對象了,姐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話聲裡帶著揶揄,手裡把玩著幾枚符咒,上頭繁雜的筆畫間隱約亮起熒煌:「那就是影慕晨的監護人?」
余懷海點點頭,看著秋楠走遠,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就期待你真與影慕晨和平見上一面的時候,他也能那麼和善吧……今晚沒找到你惹著的那個情報商,我們算是白跑一趟了。」她說著伸手揉揉弟弟的頭髮,像是提醒他發動車子:「他要的消息我幫他問到了,下次再告訴他也不遲……唉……方大前輩的執念實在……」
像是注意到自家弟弟正嚴肅地望著自己,余家的大姐──余懷梓,不由得露出剛才那一副天真活潑的笑容,再度溺愛地揪過余懷海的腦袋又是一陣猛揉。
「好啦,走吧。」她搖上車窗,迎面吹來的風裡帶著女孩子甜絲絲的脂粉香氣,和隱隱約約的蛇毒腥氣:「這裡待久了可不好。」
同時,遠處的秋楠走回極樂堂裡休息,才拿起桌上的茶水準備要喝,遠處卻傳來一陣劇烈的碰撞聲響,音量之大吸引了整條街的注意,每隻妖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怎麼了?」
秋楠放下茶杯,一杯上好的龍井茶水抖出漣漪,而匆匆跑來找他匯報的雜役則焦急地表示有人來砸場子了。
「砸場子?沈蔚卿沒給過他們好看嗎?」
秋楠撩起礙事的袖子,飛步推門出去就要阻止那些暴徒,身旁幾個年輕的蛇精則解釋是在這裡消費卻不肯認賬,不知道上規矩的混混。
「讓我來可不會比他自己處理好多少啊。」
秋楠皺著眉頭,走到那群顯然喝了酒,正將店裏所有桌椅砸毀,酒瓶茶壺往地上摔的妖物間,冷咳了幾聲。
「抱歉,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他看著面前砸場的三位混混,推估他們的年齡或許還不及自己的一半,卻連地盤觀念都不清楚便急著誇耀自己的強大:「這裡不是給你們撒野的地方。」
其中一隻妖走上前來對著他咆哮,但那妖的叫囂在酒精的作用下,並不能被正確解讀,只令秋楠覺得經過幾天的心情起伏,現在急需發洩。
無論是給對方幾拳,被對方揍個幾拳,或來場暴力的切磋直到彼此渾身掛彩,似乎這時只有搞出點血,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拳頭猛地襲來,秋楠偏頭避開,卻同時聽見背後風聲響起,使他本能地一個滑步轉身,舉手鉗住對方揮來的棍棒。
被拆下的椅腳應手而碎,秋楠壓細了暗色的眸子,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沈蔚卿要給他找差事做。
「啊……那邊那個,不來嗎?」
秋楠適合調酒的纖細手指泛出一些羽毛的微弱反光,人類柔軟的指掌和鳥類鋒利的爪子間突然模糊了界線。
「放心,會陪你們打個痛快的……」他歪過頭望著似乎意識到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主,因此有些怯步的三位小混混,笑得無比爽朗而狠戾:「畢竟我可是正愁沒有地方可以發洩啊……」
之後一切的發生都顯得自然無比。
秋楠先是舉手架開當前揮來的拳頭,並拉過他的下巴給那個臭小子來了一記膝擊,登時讓那傢伙痛苦地癱軟在地。
注意到身後來勢洶洶的氣流變化,秋楠幾拳打退面前的混混後,揪住他的肩膀作為施力,翻到對方的身後,毫不意外地聽見對方胸膛和昂貴紅木椅親密接觸的巨大碰撞聲響。
「唉啊……沈蔚卿應該不會小家子氣到在意幾張桌子椅子的吧?」秋楠撩起袍袖,特別剪裁過的藍色長衫在昏暗的紅燈籠掩映下呈黑色,上面還濺了幾滴對方被膝擊時磕出的血點。
身前才被夥伴丟來的長椅砸中,正在氣頭上的妖回身就以掌背掃過,卻被秋楠矮身避過,但前者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一對鋒利而纖細的指爪已經牢牢揪住了他顏色洗脫了的衣服領口,接著暴力地下扯。
伴隨站起身時的衝力,秋楠的腦袋狠狠撞在對方鼻樑上,並在那傢伙疼得向後倒去時,很不厚道地多給了他一腳,反手抄起矮凳又把剛爬起的小混混打昏。
秋楠轉過頭,剛要尋找最後的混混,卻是整盤滾燙的茶水和高級的茶壺向他腦袋砸來。
伴隨幾位小姑娘們驚恐的尖叫,秋楠除了短暫失去視覺,腹部更是驀地受到幾下劇烈的疼痛和衝擊,迫使他整個人向後倒去,天旋地轉的強烈暈眩感使他懷疑自己的半規管已經被剛才的幾下攻擊砸歪。
「該死……」沒來由的暴躁。
他手裡甩開木質托盤和身上殘餘的瓷片,用袍袖胡亂抹了幾把自己的臉,腦海裡卻猛然浮現上官詠風輕柔拍動的羽睫,風裡飄揚的墨黑髮絲,和嘴角如刀般輕蔑的笑容。
「該死……」沒來由的挫敗。
他仰躺著,一瞥自己袖口沾上的血跡和茶水,而後拍拍衣服站起身來,面前是向他衝來,手裡舉著長凳的混混。
「如果他的憤怒也能發作得那麼簡單易懂就好了……」
秋楠笑笑,牽動嘴角被打破的口子讓他不自禁地抽了抽眼角,而周遭眾人看見長凳揮下的瞬間忍不住爆出驚恐的尖叫。
「但可惜啊……現在能對我發脾氣的只有詠風那孩子而已。」
秋楠眼底倏地閃過一絲紅光。
凌亂的店裡,他撩起右手礙事的長袖子,一聲怒喝後便是猛然出拳打在板凳正中,剛猛的力道硬生生將其打成兩截,圍觀群眾只聽得面前傳來巨大的爆裂聲響,勁急的風壓便將他們的頭髮向後吹去。
連帶那拳的衝力,秋楠身前的小混混向後倒去,而那個不算如何魁梧的傢伙瑟瑟發抖,雙手在地上亂扒,掙扎著向後挪去,只想和步步逼近的秋楠拉開距離。
秋楠很高,背著光看來一張俊秀木然的臉上絲毫讀不出感情,怕得眼前看起來像是什麼爬蟲類精怪的年輕人幾乎要求饒。
「……帶著你的狐朋狗友們滾回去……這不是你們砸得起的場子。」
然而對方沒有他想像中的如此暴戾,甚至沒有趕盡殺絕,只沉聲喝道,冷冷地瞪著他。
「知道了就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混混在秋楠冷冽的視線裡唯唯諾諾爬起身來,扛起他兩位明顯魁梧許多,甚至比秋楠還高出不少的朋友,三隻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
眼見混混們確實走遠,秋楠這才定下心神,拍拍袍袖回極樂堂稍作休息。
「……總覺得心情好多了。」他喝乾手裡的茶後,正要再次出門巡邏,卻聽見遠處傳來陣陣腳步聲響。
和近乎有些崩潰的哀嚎。
「秋哥!秋哥你在哪?」影慕晨正抱著手機在九彎十八拐,暗道暗門陷阱到處都是的極樂堂裡來來回回地奔走,幾度撞上裡頭的小姑娘,但無論對方如何指路,年輕的魅魔都只會轉回原來的地方,急得他雙眼泛淚:「我鬼打牆了!救救我!」
聞言,秋楠只能忍著笑穿過兩扇暗門,走到另一個長廊裡拽住聲音裡帶上哭腔的影慕晨,讓他別打擾極樂堂營業。
「怎麼突然找我?」突然急著尋找自己實在不像對方身為一個青年會有的行為,秋楠第二句問題還沒出口,影慕晨已經先行把手機塞進他的手裏。
「墨叔叔好像有急事打電話給你,但你遲遲沒有接,所以他打來給我了。」
同時,那隻手機像是驗證他說的話一般,就在兩妖的視線中亮起螢幕。
來電顯示,墨亦然。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7G0vuodP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