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Suddenly - 中二

小男孩彎腰撿起地板上的碎片，每撿一片，他就長大一些。當所有碎片都被抱在懷裡時，小男孩已然成長為少年。驀然一陣風吹來，輕易地將他小心保護的碎片，再次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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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教室牆壁開始顫動。

四週景象逐漸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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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前的粉筆，扭曲變形。

空蕩蕩的穿堂，左右搖擺。

圍牆上的花瓣，枯萎垂下。

77號的公車站牌，起伏不定。

亮起的整排路燈、大廳中央的聖誕樹⋯⋯一切一切都在脫離，然後一片一片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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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推開家門，本該踏上潔白的磁磚，卻變成了滾滾黃沙，越走越下陷。他來到浴室，縮起身子坐在浴缸裡，讓水流沖走黃沙。

蓮蓬頭的熱水不斷灑下，水慢慢地從浴缸邊緣，漫溢出來。白色蒸氣繚繞整個空間，少年閉上眼，想就此悄悄沉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睜開眼時，靜謐的黑暗包圍著他，無聲無息，感受不到水流。他微微挪動手腳，立刻碰到牆壁，空間狹小的宛如棺材。

他靜靜挨著，不去尋找方向或出口。少年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亦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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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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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間，一道刺眼光芒閃現，他伸手去遮擋。低沉的鋼琴和弦傳入耳中，接著柔和如絲的小提琴聲輕輕疊加。

少年費力睜開雙眼，只見前方一片明亮。

在極為緩慢的旋律中，伴隨著似木管又似銅管的悠遠音色，三道聲線宛如命運的絲線，交織纏繞，奏出一曲哀傷的輓歌。

樂章在鋼琴的嘆息中緩緩落下帷幕，光線也隨之跟著轉弱。他才驚覺自己正坐在舞台中央，周圍的空間不知何時被延展開來。

面前是抱著法國號的謝承，他面色淡然，說道：「太天真，才會自以為能承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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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舞台燈光「啪」一聲全部暗下，接著又啪、啪、啪、啪、啪——五道光束聚焦在白色鋼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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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著一頭栗棕色微捲髮的背影，緩慢地移動著雙臂，彈奏著重複的八度低音。

王正一站起身，朝那人走去：「優⋯⋯」

剛開口，彈琴者的指尖一抖，旋即更改了彈奏方式，手指在琴鍵上輕快地跳躍。原本鬱鬱寡歡的曲調，頓時變得活力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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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犯錯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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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的人站起來轉過頭，然而在轉身的同時，他的形態也在剝落、變形。等到徹底轉過來時，栗棕色的微捲髮絲，變成一頭黑色的長直髮，身型明顯是個成年女性，唯獨五官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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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中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刀。指責的言詞，不斷從舞台的各個方向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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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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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穿透柔軟，鮮紅的記憶在樂聲中綻放。

痛楚在靈魂深處蟄伏，從未真正離去。

如果可以選擇，他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嗎？被生下來，是否就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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輓歌再度響起，舞台的燈光閃爍，四週場景又一次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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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死吧⋯⋯」女人一邊啜泣，一邊崩潰。她的身軀瓦解成鋒利的碎片，一片一片地割著少年。

少年摸著自己的左腹，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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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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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珠滴落，濕潤了枕頭，王正一悠悠睜開雙眼。他按壓著腹部坐起身，發現自己在房間的床上。

床頭的電子鐘顯示AM 5：06，昏暗的房間內，散落著一地的西裝外套、襯衫、背心與長褲。

衣櫃的門敞開著，除了底部一大片水漬，裡面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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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哪裡開始是夢境？

為什麼傷口都結疤了，還是會感到疼痛？

此刻的自己是清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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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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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邀啊！你清醒一點好不好！紅燈欸、紅燈！」謝承大喊，迅速拉住王正一胳膊，公車就在兩人身旁呼嘯而過。

謝承鬆了口氣。難得在六點的大清早，看到穿著一樣校服的同學，特意多留意幾眼，結果差點又嚇掉半條命。

同樣的路口，同樣的人，同樣的在找死！他忍不住自言自語：「到底要來幾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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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愣了一下，眼神迷茫地看著他：「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不應該被生下來⋯⋯如果沒有我，這個世界⋯⋯就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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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

莫名其妙的回答，讓謝承眉頭微皺。他跟在王正一後面過馬路，兩人默默地走著，來到學校圍牆旁。牆上的花團盛開，朝露在白粉色的花瓣上，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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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人停下腳步，側身問道：「這些是什麼花？」

謝承搖頭：「我不知道。」

「無知⋯⋯」王正一攤開掌心，接住飄下的白粉花瓣，「是有罪的。」

「蛤？」

謝承眉頭皺到可以夾住掉落的花瓣了。這時，口袋響起震動聲，他掏出手機接聽，一開口就是親切的問候。

「早你媽，我還早你阿公你阿嬤⋯⋯對對⋯⋯你還敢講⋯⋯壞掉了啊，凹下去⋯⋯真的⋯⋯什麼狗⋯⋯你還笑⋯⋯瘋子⋯⋯你才是⋯⋯」

謝承講著電話，眼神還不時瞄向眼神空洞、嘴角下垂，苦著一張臉的同學。

「就在我前面⋯⋯在賞花⋯⋯我哪知道⋯⋯」謝承拿開手機，對著同學呼喊：「王正一，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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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就在眼前，同學卻好像沒聽到他的叫喚。陰鬱的側臉，專注凝視著粉嫩的花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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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囉——哈——？」

依然沒反應。

「夏日找你——」

「他沒事了？」

「⋯⋯」謝承淡淡瞟了他一眼：「是還不能出院，不過可以亂講不好笑的冷笑話了。」

王正一的眼角閃出淚光，他趕緊轉過身。

「你不接嗎？」謝承等了又等，見人遲遲不回頭。「你昨天不是還很急著找人嗎？」

「⋯⋯沒關係⋯⋯我只要他沒事就好，他會住院，都是我害的⋯⋯」

「蛤？你在說啥啊？」

「請幫我跟他說聲對不起⋯⋯」王正一的聲音顫抖且沙啞。「明明不只一次看見他胸口的疤痕⋯⋯都是我的錯⋯⋯」

「蛤？是在供三小朋友？你到底要不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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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閉口不談，視而不見，就不用去面對那道傷痕⋯⋯」王正一喃喃低語，低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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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承半瞇著眼，將手機貼回耳邊，淡漠道：「王正一沒有辦法接電話，他發病了，而且病的很嚴重，完全無法溝通。他選擇性地只聽自己想聽的，只說自己想說的，根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得、了、中、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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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承望著走遠的背影，靜靜地放下手機，然後再靜靜地拿起手機。

「沒救了沒救了，我很確定王正一沒救了，他竟然走著走著自己走去撞樹！」

掛斷電話，他來到行道樹下，拉起了跌坐在地的中二病同學。安慰道：「沒關係，錯的不是你，而是這個世界、這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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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中二病同學，眼裡似乎沒有謝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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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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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入王正一墨色瞳孔的，是套黑色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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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有別於以往他穿著的正式服裝。翻領長袖上衣以冷峻的黑色為主，但在領口和袖口拼接了溫柔的粉色。

下身搭配一條長度到腳踝的，不規則大斜襬黑色褲裙，兩側點綴著幾朵優雅的粉色玫瑰花刺繡。

黑色布料上壓有淺淺的玫瑰花紋路，唯有在光線折射下仔細觀察才能發現，整體作工十分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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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櫃裡就只懸掛著這一套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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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衣服好久、好久，久到他睡著，又從相同的夢中悲傷地驚醒。沉沉夜色裡，回憶無盡循環，直至破曉，他仍舊無法擺脫夢魘。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早晨時，門鈴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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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

王正一疲憊地從床上爬起，洗漱完畢，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家門。

他禮貌而冷淡地向來者說了聲：「早安。」

至從上週五撞到樹後，謝承便自告奮勇的說要和他一起上下學。他曾婉拒過，但謝承出乎意料的很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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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啊。」謝承上下打量著他。「衣服呢？」

「在衣櫃。」王正一邊回答邊走向電梯，按下牆上的按鈕。

「不是啦，我是說夏日姐姐給你的那套禮服勒？今天就要比賽了。」

「嗯。」

「嗯？」謝承不解地瞅著王正一步入電梯。

「你不進來我就關門了。」

「大哥⋯⋯」謝承卡住電梯門，哀嚎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

「是衣服有什麼問題嗎？」

「衣服很好⋯⋯」王正一避開謝承的目光，「太好了⋯⋯我沒資格穿⋯⋯」

「蛤？什麼意思？你要穿制服上台表演嗎？」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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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登——！

電梯門因開啟過久而發出警告聲，謝承也有些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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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夏日訂製了表演服裝，還特地跟醫院請假來比賽。別看他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勝負心其實很強。」

王正一的表情明顯動搖，他低頭走出電梯，語調哽咽：「⋯⋯對⋯⋯他還要我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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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回到家中，沒多久謝承收到了一個大紙袋。

「請代替我去吧⋯⋯」

「蛤？」

謝承獨自站在走廊，看了看已經關上的門，再看看手中的禮服，不敢相信地來回確認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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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

「這個時間點換人也太晚了吧？」

叮咚——叮咚——

「我聽過你們倆演奏，實力很不錯啊。」

叮咚——叮咚——

「你做得到的，快點出來啊，現在放棄，比賽就輸了。」

叮咚——叮咚——

「給我出來面對啊啊啊啊啊——」

叮咚——叮咚——

「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啊啊啊啊啊——」

叮咚——叮咚——

「王中二！王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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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承的話語透過對講機，一字不漏地傳入門內人的耳中。

喧鬧聲漸漸歸於平靜，對講機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王正一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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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結束了⋯⋯

⋯⋯

叮咚咚——叮咚——叮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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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紅的雙眼睜大，會這樣按門鈴的只有一個人。

對講機傳來不太清楚的說話聲：「傻子，你快開門，再不開門我就脫衣服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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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優優？這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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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ㄏ⋯⋯哈、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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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急得沒去確認對講機的螢幕，便匆忙開門。就在打開門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冷冷地貼上脖子。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陣電流的滋滋聲，伴隨著強烈的痛楚傳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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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痛，就像有人猛力撕裂著他的四肢，每條神經都在尖叫並發出求救訊號。他痛得無法站穩，重重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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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磨損的舊皮鞋，走入他模糊的視線中。王正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來，隱約看到亮起的手機螢幕，顯示著綠色通話鍵圖示。

在暈倒前，他好像聽見謝承說：「我不再是幼小的我了，我領悟到光靠拳頭是沒有用的！人，總是要學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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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啊⋯⋯

只是⋯⋯

能別那麼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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