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Suddenly - 小貓

暖陽透過大片落地窗灑進寬敞的客廳，灰白紋路石材的牆面與方桌，米白色長沙發及深灰短毛地毯。一架白鑠鑠的三角鋼琴，放置在透明玻璃拉門後。

簡單的擺設，搭配上輕盈的灰白色調，氛圍通透而靜謐，好像下一秒晶瑩的白雪，就會從上緩緩飄落。

「哇你家好漂亮，跟你一樣。」

後面四字，夏曦優說的自然平淡，那口氣就跟說『天上的雲像貓咪』沒兩樣。

王正一充耳不聞，他看都不看夏曦優，側身把衣服塞給他，「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去刷牙。」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上樓梯，進到上層房間。

夏曦優穿好衣服，走到落地窗旁撥開白紗簾，外頭還有一大塊露台，不遠處是明朗的河岸景觀。

他折回來推開透明活動門板到兩側，客廳頓時變成一個小小的演奏廳。鋼琴後方的牆面上，是三層玻璃展示層板，擺放獎狀、獎牌與獎盃。

「好慢⋯⋯」刷牙已經刷了半小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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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電視可看，等無聊的夏曦優在下層兜轉，經過掛畫的廊道走到廚房，白色檯面上放了一排從高到低的不同的辣醬，尾端放著一本停留在三月的桌曆，他隨手勾翻到十一月。

晃回客廳，夏曦優抱著書包，在沙發平躺等待，時間又過了半小時，王正一才出現。

「好了，走吧。」

夏曦優吸了吸鼻子爬起來，空氣飄散柔和的淡淡花香，「欸，天氣那麼好我們翹課吧。」

王正一往窗戶瞄，「天氣好還壞都不能翹課。」

「那去吃早餐可以吧？我等的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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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早餐店，老闆與老闆娘一樣地忙碌，一樣地在爭吵。他們沒有點餐，直接走進去坐下。

「兩位小帥哥，今天一樣齁？」過一會老闆娘笑盈盈端上兩盤蛋餅兩杯飲料。

「對，謝謝。」夏曦優抬頭笑著回覆，他擱下漫畫，走去餐具區拿兩支叉子與甜辣醬回來。

他吃著蛋餅，不時轉頭看前頭煎台。王正一放下筷子，不悅說：「你可以專心一點嗎？」

「哦⋯⋯你現在不會餓肚子到發抖嗎？」

「我習慣了。」

他不習慣的是，每次一發抖，夏曦優伸手輕撫摸頭的那種⋯⋯關心⋯⋯嗎？那是關心還是覺得⋯⋯好玩呢？

「欸你知道狗會汪汪，貓會咪咪，雞會？」

他沉默盯著圓潤小巧的鼻頭。

「機會留給準備好的人。哈⋯⋯」

那傻愣的笑容，不知煩惱為何的笑容，提醒著他們的不同。

「你臉色好難看。」

「我沒事。」他抽起衛生紙遞給夏曦優，「你嘴巴擦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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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學校的77號公車來了又走，夏曦優沒有移動步伐，他搭上另一條的公車路線。

過了上班上課的通勤時間，乘客只有兩個人，另一人坐在對側的椅子上。

夏曦優下車，那人也跟著下車。

夏曦優拿出學生證，感應通過驗票閘門，登上航往觀光離島的渡輪，那人也造著做了。

「船尾很臭哦，等等一開會有很重的柴油味。」他說完走到前面的甲板。

王正一在船尾低頭看著碼頭的海面，浪潮一波一波打上角落緩衝用的橡膠輪胎上，浪花中夾帶著被亂丟的垃圾。

一個紅白相間的廉價塑膠袋。

明明知道自己是如垃圾般的存在，會髒了那純淨大海，但他就是克制不住地想靠近、逃離、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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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是不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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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趴在欄杆上，呢喃：「對不起。」

「叭——」沉重的鳴笛聲迴盪，黑煙從底部竄出，味道噁心難聞。

渡輪駛出，有人來到他身旁，輕撫他的頭髮。

王正一站直身子，抓住夏曦優的手腕，「你別亂摸。」

不對的事情，要修正。

「我。偏。要。」

夏曦優以力氣的優勢，變本加厲地放上雙手，開心地瘋狂掃亂他的頭髮。

「哈哈哈哈哈⋯⋯」

他用盡全力才推開夏曦優，大吼：「走開！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

潮濕的海風吹來，王正一的嘴角嚐到鹹味，他渡不過自己心中的那片海。

直到他們下船，誰都沒講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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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啊，有沒有要借腳踏車兜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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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的出租業者，見有三名遊客登岸，走近詢問他們，直接忽略另一個眉兇怒目的彪形大漢。王正一見到那人，默默繞到夏曦優身後。

「好啊，我要兩台。」

冬天不是適合海邊的遊玩季節，加上又是平日，整條觀光大街上只有三四組遊客，開設的商店也極少。

「你不騎嗎？到沙灘還有一段距離。」夏曦優調整變速器問他。

王正一抽著鼻子沒有回話。

「哼不要就算了，你這個『愛烤愛對囉』。」說完就逕自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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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牽著單車，往旁邊的支道走。他心煩夏曦優的隨心隨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從不考慮他的心情。人走著走到一座媽祖廟，他把車停在外面廣場遮雨棚下，坐在長凳上休息。

「喵～」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的小貓，在他腳邊轉來轉去蹭頭撒嬌。他僵直身子，不知道如何回應，小貓坐下來一直對他喵喵叫。

叫了好一會才前後伸展四肢站起，王正一以為小貓要走了，只見牠走到一個鐵碗旁，「摳囉摳囉」邊敲邊喵喵叫。

是餓了嗎？

他走回渡輪口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牛奶回來。小貓舔喝著碗內，他蹲下試著伸出一支手指頭，上下撫摸著頭頂的虎斑紋。

「還好你遇到我，要是遇到另一個，他只會摸你的頭。」

「喵～」

「要去哪裡學騎腳踏車啊，是補習班嗎⋯⋯」

「喵～」

「唉靠艾堆嚕是什麼意思啊⋯⋯」

「喵～」

「你別笑了，你笑起來很傻。」

「喵～」

「你⋯⋯不討厭我嗎？」

「喵～」

小貓喝完，滿足的在王正一身旁蹭來蹭去。牠的尾巴不是長長一條，而是像兔子尾巴般，短短圓圓的可愛模樣。王正一改以手掌撫順著小貓的背，周圍無人無車安安靜靜，世界平穩——才怪。

「鈴、鈴鈴⋯⋯」單車鈴聲傳來，破壞世界平和的人來了，「你沒有手機我差一點找不到你。」

「幹嘛找我，你想去沙灘就去啊。」王正一站起身往內走。

「中午該去吃飯了。」夏曦優不停叩扳鐘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那催促跟剛貓咪敲碗的模樣好像。

王正一停下，回頭惱怒說：「你知不知道貓咪都比你可愛多了。」

他口中的可愛貓咪沒有如前幾次「喵喵」回應，這次發出「嘔嘔聲」吐了一地，伸出舌頭痛苦的喘氣。

「怎麼了⋯⋯」他快步回到小貓身旁，緊張的撫順小貓的背，但狀況沒有好轉，小貓虛弱到倒下了。王正一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安又焦慮地哭了出來。

「給我。」夏曦優走來，用外套把貓咪包裹住，放到單車籃中「島上應該有獸醫，我們回渡船頭那邊問問人。」

「我⋯⋯」

「你快點。」

「我⋯⋯不會⋯⋯騎⋯⋯」

「啊？那⋯⋯那我自己去吧，剛剛貓咪是有吃到什麼嗎？」

「牛奶⋯⋯餵了⋯⋯牛奶⋯⋯」王正一哭著遞過粉色空盒，是冬季限定的草莓風味牛奶。

夏曦優把他牽到椅子坐下，拍了拍他的頭，「你在這邊等我。」

「對不⋯⋯起⋯⋯對⋯⋯嗝不起⋯⋯」王正一哭著對著騎遠的人和貓說。

對不起，是不是他剛剛太幸福了？所以懲罰貓咪警告他呢？他不會再翹課了，下次會考到第一名的。愧疚感如浪襲來，拍打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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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

「⋯⋯一⋯⋯王⋯⋯」

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上額前，順勢把他的頭抬了起來。

「欸我回來了。」

王正一看向他身後的單車籃子，裡面是牛奶盒跟一些超商的微波食品。

「貓呢？」

「呃⋯⋯」

夏曦優收回握著三角飯糰的手，他以指節搔了搔鼻子，用手背摀嘴轉過，低下頭發出嗚咽聲，閃避殷殷懇切，期待回答的臉龐。

他的舉動，使王正一心中愧疚的波濤高高騰起，如海嘯猛撲撞擊過來，天地一陣旋轉，不得不抓住什麼來穩住，否則就要被沖落至不見光的深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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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嗚嗚嗚嗚嗚—」

王正一伸手抓住夏曦優的兩邊衣角，閉眼張大嘴，斗大淚珠傾洩而下，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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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站著的夏曦優，拆開三角飯糰的包裝，單手拿著吃。另一手將王正一輕按到自己胸口，打開五指伸進王正一的髮絲間梳理。

他從有聲哭到燒聲，燒聲哭到沒聲，像把身體水分通通擠壓出來才停下。夏曦優這時清了清喉嚨，開口緩緩說：

「貓在、動物、醫院、觀察。」

「⋯⋯」

王正一抬頭見夏曦優抿嘴笑著，他不懂，他不懂夏曦優在說什麼。

他不懂那個惡作劇的笑容，耍著他玩的笑容，此刻為何還是很好看。

來不及細思，急促又刺耳的「嗚咿——」警報聲響起，王正一受到驚嚇，又把頭埋進衣服，雙手緊緊環抱住人。

兩名島上的巡邏警員，騎著機車過來，「你們兩個今天不用讀書嗎？是哪一間國小的？」

「叔叔我們八年級了，今天校外教學去看舞台劇，下午放假。」夏曦優回答得不急不徐，王正一頭又更低了。

「別說謊，有哪間學校校外教學會去看舞台劇？」

夏曦優指著胸口的標誌，「長明。」

「長明？」

「就是那間在巨蛋旁邊的學校。」另一位員警補充。

「誒⋯⋯那間哦⋯⋯」

「是那間就有可能了。」

「那你們⋯⋯」員警打量坐在椅子上至今不肯露臉的人，快及肩的黑直髮下露出一雙紅耳。

「去玩水要注意安全啊，別離岸邊太遠，這裡地勢陡峭每年都會有人溺斃。」「咳咳咳——」員警單手握拳假意咳嗽，「還有這年紀應該好好讀書，不要急著談戀愛。」

「你住海邊喔，小朋友你別聽他的，這位叔叔出生到現在單身28年，都交不到女朋友，他嫉妒你們啦。」另一位員警吐槽他。

「喂喂，我是寧缺勿濫，而且我們真的就住海邊啊⋯⋯」

兩人就這樣邊鬥嘴邊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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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走了啦，可以起來了。」

「⋯⋯」沒有回應。

王正一不想面對夏曦優，想到剛剛毫無顧忌的大哭模樣，實在太丟臉了。

「起來喝個水？」

「⋯⋯」

「不然起來吃個飯？」

「⋯⋯」

「起來聽個海哭的聲音？」

「⋯⋯」

「你現在是⋯」夏曦優彎身貼近，在他耳邊說：「想跟我談戀愛嗎？」

嘴唇碰到耳廓茸毛，氣息吹進耳裡。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如電流般竄過，從王正一的腳趾頭傳遞到頭頂，他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

夏曦優笑了，「呵⋯⋯開玩笑的啦。」王正一用乾痛的喉嚨擠出聲音，說：「你這樣子耍我好玩嗎？」

「你怎麼會這樣想？」夏曦優一反常態露出傷心的神情，閃著汪汪大眼看他。

王正一慌了。

要怎麼安慰人？摸摸頭嗎？他吞了一口口水，像火燒過他喉嚨似的。

「才不是好玩⋯⋯」夏曦優嘴角下垂。

王正一舉起了手，夏曦優忽地變臉，聲音高亢說：「而是好玩的要命，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沒心沒肺，

他的手停在半空。

「要擊掌嗎？」

啪—啪啪—啪—啪—

「啊你看，衣服上有你的哭哭臉。」

擺明就是欺負人，可那種欺負又不似過往的痛苦經驗，反而有種指尖在發癢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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