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Suddenly - 秘密

耳邊傳來軟語。

「我在水瓶裡面吐了口水哦⋯⋯」，耳垂刺痛了一下，「誰叫威爾森今天一早就兇我。」

「你⋯⋯」

王正一睜開眼頓時語塞，他的教養不允許他破口大罵。深呼吸幾口氣後，說：「你又在開玩笑對不對？」

夏曦優轉身，對著低垂的橘紅色落日大喊：「威爾森，I’m sorry.」

粉色氣球，不，紅白塑膠袋落在王正一的腳邊，他從海面上撈起來。他不懂，夏曦優這是在跟他道歉嗎？

「小少爺——」顫抖的的呼聲從岸邊傳來，一個大漢跑過來把夏曦優一肩扛起，以哀求的語氣說：「真的拜託你，都讓你翹課了，別亂跟警察說我是可疑人物啊，你沒做什麼危險事吧⋯⋯」他就是今早跟他們一起下船的第三個人。

「被抓到了，哈掰掰。」被打橫的夏曦優神色自若的跟他揮手道別，王正一看著大漢快步走向地勢較高的風車公園，途中還不忘拿走書包跟鞋子。

就一眨眼功夫，一台後車廂放置單車的汽車，揚長離去。王正一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呆立站著，當熟悉的手機鈴聲從書包傳來，他才回神。

來電顯示名稱『跟屁蟲』，王正一接起電話。

「喂——嘿嘿拿錯書包了。」

「恩。」

「你一個人可以嗎？」

「恩。」

「本來還想玩久一點的⋯⋯」

「沒事的話，我要掛電話了。」

「那裡有座小山，晚上沒什麼光害，星星很多，我們下次去看。」

「不要，再見。」

他背上重量明顯輕許多的書包，回到風車公園洗好腳穿鞋，路燈與遠方山頂上的燈塔，都亮起了光。

折騰一整天，王正一好想倒頭就睡，不過還有事情沒做完。他牽著單車回撥電話。

「動物醫院在哪？」

「恩⋯⋯怎麼說，我也不知道地址，跟直覺騎就可以了。」

「⋯⋯」他看起來像白癡嗎？「別鬧。」

「真的啦，反正你只要一邊騎著車，一邊在心裡發問，路口就會有小精靈幫你指路。」

「夏、曦、優。」王正一咬牙一字一字說。

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軟萌的撒嬌奶音，「什～麼～事～」

哐當——嘟嘟——

車倒了，電話被他秒掛掉，王正一單手摀臉，他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就從早上的你好漂亮開始。

公園路燈下的指示牌，寫著漁市場、渡輪口、過港隧道、山頂燈塔⋯⋯

動物醫院在哪？

王正一望向路口，只有四、五隻野狗在翻找垃圾桶裡的食物。他與其中一隻狗對到眼，瞬間心裡緊張，趕快踩踏板就要走。

汪汪汪汪汪——狗群感興趣的對象換成拼命騎單車的人了。

單車穿梭在巷弄，狗群緊追不放，王正一沒時間思考該左轉還是右轉，就是跟著直覺走。他緊握的手心狂出汗，好幾次都覺得狗狗濕潤的鼻子觸碰到小腿肌膚了，只能不停努力踩。

前方是一條長下坡，沒經驗的他還是快速踩動踏板，不知道下坡路段要減速。輪子越滾越快，他的腳漸漸跟不上踏板，滑掉了。

想要煞車已經太遲，速度全然失控，他狼狽地摔車，人車跌到最底處，撞倒埕下曝曬放置的漁網與魚乾，他倏地收回手掌，用臉去接地板，眼鏡彈飛。巨大聲響嚇到了狗群，牠們慢下腳步，然後好像知道自己闖禍了，慢慢退去。

他全身又累又痛，好想哭。

一名女子聽到聲響跑來「什麼聲音？」她趕緊把壓在人身上的物品移除，視線昏暗她錯認性別問道：「妹妹你沒事吧？」

王正一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瞥見「動物醫院」的發光招牌。

診療室牆上貼著貓狗相關海報，棉棒擦過王正一的下巴傷口，他往後縮了一下。

「很痛嗎？」

他點頭，女子說：「那你先把自己當狗忍一忍，傷口一定要清潔乾淨。」

「⋯⋯」

他上半身有長袖外套跟後背書包緩衝，沒什麼大礙，傷處集中在臉與小腿，下巴清潔完，女子換處理小腿的傷。王正一皺著臉說：「我來接貓咪，中午同學帶過來的。」

「中午？你說麒麟尾的那隻嗎？」

「⋯⋯冰淇淋？」

「麒麟尾。」女子丟掉棉棒，「就是尾巴骨折短短一段，吼你同學亂餵貓，早上才被我唸過一遍。」

王正一沉默。

她拿起新的棉棒，繼續清潔傷口「那支貓懷孕了，我先留著明天給牠做手術。」

「⋯⋯懷孕？牠⋯⋯那麼小⋯⋯什麼手術？」

「結紮啊，拿掉寶寶後，再放回原地。小貓生小小貓，流浪動物中很常見。」

「很常見⋯⋯為什麼⋯⋯要⋯⋯拿掉？我、我可以養⋯」

傷口清潔完畢，女子起身翻找櫥櫃中的藥膏，她背對冷笑說：「哼哼說的簡單，你也才是小孩而已，怎麼養？爸媽有同意嗎？」

你別什麼事都說那麽簡單好不好？

王正一想起今天早上自己說過的話，他咬緊牙關，說：「⋯⋯可⋯⋯這樣子⋯⋯不就是⋯⋯我⋯⋯害了寶寶嗎？」

女子當下明白亂餵草莓牛奶的人是誰了，她把棉棒沾上藥膏。

「嗯——母體都還沒發育完全，生下來的寶寶很大機率會夭折，媽媽也會在生產過程中衰弱。就算僥倖兩個都活了下來，流浪貓被車撞死的也多了。」

她給傷口上藥，說：「換個角度想，小貓也許是因禍得福。」

王正一的眼眶泛紅，女子見狀說：「算啦你別忍了想哭就哭吧，狗狗有打麻醉，你沒有。」不過到傷口包紮好，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女子開車載他回渡輪口，臨走前隨手送他兩顆橘子。「給幫助貓咪的人禮物。」

還單車時，業者說有人付錢買斷不用歸還了。他乘坐渡輪，造著早上的公車路線騎單車返回。

城市中千百格的窗框漫出光，這些光會有一盞是為他而開嗎？他吹著冷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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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家中大門，室內一片黑暗靜悄悄的。王正一在下層轉一圈，一個個打開電燈開關，玄關、客廳、廊道、廚房、書房、衣帽間、衛浴間，房子內亮如白晝。

他坐在沙發上等待，沉默中唯有時間流逝，闖禍了卻沒有預期中的責罵。

「我可以養貓嗎？」

他輕聲問，一夜未眠等著回答。

叮咚咚－叮咚－叮咚咚。

等到門鈴回應了他。

「早——哇你臉怎麼了，嗚魚腥味好重。」夏曦優遮著鼻子說道。

「都是你害的。」王正一啜泣起來，「被狗追⋯⋯摔車⋯⋯很痛⋯⋯」

「噗哈。」

王正一瞪著他。

「不是啦，就覺得學得快的人也會摔車啊，原來都一樣。」

「不一樣。」

「好好不一樣。」他把人推進去，「先去洗澡啦，我帶冬季制服來了。」

夏曦優關上門，「是怎會被狗追？你該不會躲進海裡吧？」

客廳的王正一沒有回覆，他站著睡著了，「欸欸欸⋯怎突然不動了？」夏曦優拿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還有氣息。抓起手腕，還有脈搏。

他輕拍他的臉頰，人醒了，眼眶含淚繼續說：「騎車⋯⋯回家⋯⋯好累⋯⋯」

「哦？」

「我認得回家的路⋯⋯不一樣⋯⋯」眼淚又掉下來。

「哦？」

「我會努力的⋯⋯會聽話的⋯⋯可以養嗎？」

「哦？養什麼？」夏曦優歪頭看著他，「養你嗎？」王正一此刻很像一隻被拋棄的發臭小狗。

小狗自己走到沙發，躺下蜷縮身體睡著了。

夏曦優坐到地板，側臉貼著沙發，平行看著掛兩行淚痕的臉龐，上面還有東一塊西一塊的瘀青。

「也不是不行⋯⋯」

吃辣就會紅腫的雙唇很可愛，害羞就會發紅的耳根很單純。總是遮起來、低著頭的臉，比誰都漂亮。

這些是不是只有他發現呢？他勾起了嘴角，露出極淡極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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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隻狗，主人會溫柔摸著他的頭，陪他一起玩拋接球，盡情在沙灘上奔跑翻滾，身體髒了還幫他洗澡，幫他包紮？

然後一起寫功課？回答自己的秘密？答對的獎勵是酸橘子？不不，他也不要攪拌的咖喱。主人勒住他的脖子逼他就範——

王正一掙扎驚坐起，他一手拽著毛毯，一手觸摸脖子確認沒有頸圈，還好只是作夢，他才不是狗。剛冷靜下來，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禁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客廳滿地的碎紙片，與使用過的包紮繃帶敷材等垃圾、地上多了一台大電視，前面擺著遊樂器與手把。桌上有橘子皮跟學校的作業簿，除了玻璃門板圍起來的地方，沒有一處是不亂的。這是他家對吧？

最後的記憶是夏曦優來找他上學⋯然後他睡著了，到底睡了多久，久到夏曦優在這作亂。窗外的天色昏暗，是睡到放學時間嗎⋯⋯

大門傳來聲響，剛才想到的人牽著單車走進來，「早安啊。」

他發怒問：「你怎會在我家，還把這裡弄那麼亂？」

「你叫我不要走的。」

「我沒說過。」

「不能說謊啊，威爾森。」

「你現在把東西都收一收走人。」

「也是你說可以放的。」

面對夏曦優的狡辯，他克制不住地大吼，「這是我家，不要擅自主張進來，還弄得亂七八糟。」

「你家就你家，討厭，說話不算話，走就走。」他癟嘴轉身。

王正一見他真的要走，淚水湧上眼眶，他閉上眼睛拭淚，有什麼東西碰觸下巴，將他的臉抬起。

豆——

「啊啊怎那麼痛！」

夏曦優摸著指頭在地板打滾，原來回頭要給人一拳的，可那可憐的哭臉打不下去，他想改成彈額頭就算了。

結果他忘了王正一是石頭腦袋。

「你——」他從地板爬起，伸出中指說，「我的手很痛。」

「⋯⋯」

「很痛很痛啊，你不用負責嗎？」夏曦優伸前中指。

「⋯⋯」王正一不懂為什麼打人的可以理直氣壯。

「手好痛哦，都是有人的額頭太硬了，還沒他的事情一樣。」他揚起下巴，中指來到王正一的鼻前。

「⋯⋯」

王正一拉下手，打算細看是不是真的傷了，突然夏曦優抽離手，以最快的速度，彈向哭紅的鼻頭。

「哈——這裡是軟的了吧。」

然後門也不關，沒良心的肇事逃逸。

輕輕一彈，心中琴弦微微晃出從未出現過的振盪頻率，那是一種老師或家長都不會教的音階。

不知道該怎麼做，也無法隨意向他人闡述，只能任它在自己心中「叮」的一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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