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珈琲怪談夜話【正文12/30下架】 - 一、酒樓哀旦(1)

　　昭暝五年，日本南方領土——臺灣島。

　　是夜，月色朦朧，旗袍女人依偎著洋式街燈，黑底窄袖旗袍上以銀線繡出地獄焰火似的狂放牡丹花，街燈的黃色微光灑落在黑旗袍上，明暗之間如夢似幻。

　　她獨自哼唱曖昧的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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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記得，阮相識那夜洋人橋上。

　　你可記得，阮互訴心裡難言之情。

　　你可記得，阮軟唇相偎約定續命。

　　我從不曾忘懷。

　　不曾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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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黑的長髮沒有梳髻，披散著柔軟的髮，夜風撫過她的軀體，吹起一縷髮絲，細線般的髮滑過恰到好處的鼻樑，逗留一陣，留戀似的勾住嬌紅欲滴的丹唇，久久不肯離去。

　　她問：「先生，可有見過，與我相同美麗的人嗎？」

　　張葉譚渾身僵直，面對美人的主動，他視為一種挑逗。

　　他調正中折帽，理了理西裝褶皺，傻笑回：「沒有，從來沒有。妳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不料，女人卻垂下眼眸。

　　她眉宇緊皺，表情透露著失望。

　　嘴裡喃喃：「是嗎......你也沒見過啊......」

　　張葉譚還摸不著頭緒，女人轉身便走，甫離開街燈的明亮庇蔭，夜色立刻湧上，迫不及待吞沒她的身軀，餘留朦朧輪廓。

　　等他回過神，想追上前問詳細時，女人已消失無蹤。

　　返家路上，張葉譚百思不得其解。她看起來那麼無助，沮喪的情緒如此真切，她想確認自己的容貌無與倫比嗎？為什麼聽到他的回答後顯得那麼難過？

　　女人失望的神情烙印在他眼底，久久無法釋懷。

　　＊

　　張葉譚在意了整晚，隔日一早飛奔出家門，往「雨之日珈琲」跑去。

　　外頭豔陽高照，他為了遮陽跑進樓房的亭仔腳，天氣炎熱，亭仔腳擠了很多也是來避太陽的人。

　　他跑過穿和服的日本夫人，閃避拿制帽打打鬧鬧的男高校生，迎面碰上穿白色水手領的家政學校女學生，女孩們向他鞠躬致意，禮讓輩分年長的他先通過。

　　路邊的人力車伕看他跑得急，吆喝著是否需要雇用他趕路，張葉譚回絕的同時腳也沒停下。他跑得口都渴了，才終於看見目的地，那棟掛著「雨之日珈琲」招牌的洋風店鋪。

　　他推開珈琲廳門，或者說幾乎是用身體撞開的，興奮喊：「松井君！聽我說，我遇見怪事了！」

　　引進西洋時髦裝潢的珈琲廳內，男士們的皮鞋踩在煙色與雪色相間格子地磚，沐浴在鵝黃色掛燈光芒下，喝著美酒談笑風生。

　　外觀神似朝顏花的蓄音機，唱針刮著旋轉圓盤，從擴音口哼唱出美麗動人的英語歌聲。

　　一位女給（音同：擠）走到正在享受威士忌的西裝男士身旁，輕聲說：「老闆，報社的張先生來訪了。」

　　身穿金茶色西裝的松井檜抬起頭，笑說：「湯子妳瞧見了，所謂朋友啊，就是要找張桑這樣的人，有他在，我可以什麼事都不做，他就為我端上各種新奇有趣事......妳看看他興奮的模樣，犬尾巴搖得多開心。」

　　周圍的女給聽了，紛紛掩唇竊笑，只有當事人張葉譚沒有自覺，一蹦一跳跑向松井檜。

　　松井檜見到張葉譚興奮的樣子，他知道張葉譚的狗鼻子又嗅到有趣的事了。

　　松井檜是「雨之日珈琲」的年輕頭家，服裝講究，熟知禮儀，年屆二十，孤身一人從內地移居來臺灣。關於他的身分有許多未證實謠言，有人說他的名字是假名，也有人說他在內地犯了罪逃逸來臺，甚至有傳聞說他是高官與游女的私生子，他本人一笑置之，從不肯定也從不否認。

　　「雨之日」珈琲廳主打美國風潮，店名的雨（日文發音A ME）便是從美國（A ME RI KA）首兩個音來的。今日適逢從美國送達的爵士音樂新曲盤的首次發表日，老早就收到消息的老客戶爭相前來聆聽新潮洋曲。

　　張葉譚激動喊叫：「松井君，我說松井君啊！」

　　「張桑，我耳朵健全，你無須喊破嗓子我也能聽得見。」松井檜忍住笑意。他說話時有獨特音調，國語自他的唇瓣流淌出的，像湯泉一樣柔和，像川流一樣舒心。

　　服務松井檜的女給穿著與店名相襯的露草色和服，娉娉婷婷走到兩人面前，她拍去白圍裙上的煙塵，笑吟吟詢問想喝什麼。

　　「麵包和......水，給我水就好。」張葉譚入座後不停扭動身子。

　　松井檜慢悠悠說：「這次是什麼事？」

　　「松井君，聽我說，我遇到怪事了，想聽聽你的看法。」

　　「張桑遇見什麼了？」

　　張葉譚就等這句話，他幾乎克制不住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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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為那是『月戀』，我一定是遇到『月戀』了！」17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cyx6xrE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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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蓄音機的唱盤播畢，整間珈琲廳霎時安靜無聲。

　　「月戀？」松井檜背誦出從古書看到的妖物資料，說：「月戀，古老的妖魅，潛藏於朦朧月影中的神秘戀人，化身容貌極為美麗的女性，若男人遇上月戀，輕則蠱惑愚弄，重則為其自甘墮落。若女人遇上月戀，則……」

　　「行了行了！」張葉譚打斷他，「我啊，昨晚遇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和你描述的『月戀』一樣，她一定是妖怪，是月戀！」

　　「說說看。」

　　「我猜想她是本島人，她不是穿和服，而是一身緊裹身軀的墨色旗袍，是從上海流行來的款式，我見過不少女人打扮成那樣，但是您聽過我抱怨的，那些女人只知道跟著流行，卻一點也穿不出旗袍的魅力，那彆扭的模樣非常惹人發笑。」

　　松井微笑，「你確實很常抱怨女士們的品味。」

　　「但那位女性完全不一樣！緊緻的墨色旗袍彷彿為她量身打造一般，服貼於她的肌膚上，沒有半分多餘空隙，墨色的旗袍上繪製花卉的圖樣。」

　　女給這時端上水和麵包，張葉譚停下胡亂比劃的手，注意力短暫被鬆軟的麵包吸走。

　　松井檜朝女給勾勾手，附耳對交代幾句話，女給點頭表示理解後，離開座席往後場去。

　　張葉譚繼續說：「旗袍啊，說實話我從未覺得旗袍哪裡好看，直到見到那位月戀美人，我才明白啊，我不是看不懂旗袍的美，而是從未見過把旗袍穿得美的女人。

　　她的肌膚如雪一般白，但不是全然白皙無血色，裡頭微微透著粉嫩的櫻色。烏炭色的長髮沿著手臂落下，彷彿川畔柳枝一般，招啊招搖啊搖，風搧一下髮絲便跟著飄一下，像母親手中的補衣線，透著若隱若現的梔子白色。」

　　松井檜笑著搖搖頭，「你形容的太誇張了，張桑的腦袋總塞滿這些迂迴詞彙，就是這樣才被說裝神弄鬼。」

　　「才沒有誇飾……而且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報上見聞很多都是從松井君聽來的，要說裝神弄鬼，你也脫不了干係。」

　　松井檜笑說：「我不否認我也是怪談愛好者，就是這樣我倆才一拍即合，不是嗎。」

　　張葉譚是報社專欄作家，筆下的《夜譚小報》專寫娛樂、風月場所及怪異奇事，他傾注熱情書寫，卻是銷售慘淡，還曾被大詩社的文人評價「裝神弄鬼文句粗淺」，他為此沮喪很久，險些封筆不寫，直到結識同樣是怪談愛好者的松井檜，才恢復寫稿動力。

　　女給為蓄音機換上下一片曲盤，蓄音機繼續播放美國爵士音樂，輕快的節奏一掃煩悶，店內恢復熱鬧聊天氣氛。

　　張葉譚回想：「說起來，那位月戀講了奇怪的話。」

　　「張桑如此篤定她是月戀。」

　　「那是松井君沒親眼見到，若松井君也看見她的美貌，定會知道她是真正的月戀！那麼美的人啊，太危險了，那副容貌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傾倒。」

　　「張桑你知道嗎，所謂的危險美人，僅有花容月貌是不夠的，明目張膽的美麗不具威脅性，真正導致傾國傾城的，往往都是潛伏在暗處的、有獨特魅力的人，等提防時已經為時已晚，那樣的美人才是最危險的。」

　　「不說這個了，松井君你聽我說，她當時說了奇怪的話，她問我『可有見過，和我一樣美麗的人』，很奇怪對吧？這什麼意思？」

　　「哈，這難道不是調戲你？」

　　張葉譚奮力搖頭，「不是不是，起先我也這麼以為，我回答『沒有』，那女人卻露出失望的表情。」

　　松井收起笑容，「失望？為什麼失望？」

　　「就是奇怪才來找你啊。」

　　「我只是告訴你月戀的故事，怎麼變成怪事專家了？」

　　「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聰明的，又知道很多偏門知識，總覺得告訴你就能得到答案。」

　　「聽不出褒貶......」松井檜無奈，「我確實有點興趣，正好有位『專家』在店裡，不如和她商量吧。」

　　「喔喔，行啊......嗯？她？」

　　稍早前離席的女給走回來，卻不是一個人回來，她身後跟著一位臉上蒙著布巾的少女，少女步伐輕盈，雙手交疊於雪白色腰帶前，儀態端莊舉止含蓄，向二人彎身致意。

　　「噢噢......」張葉譚趕緊回禮。他沒想到松井檜口中的「專家」竟是名年輕少女。

　　少女穿著「雨之日」的露草色和服，卻沒有圍白圍裙，反而突兀的在脖頸上纏繞藤紫色布巾，垂在下巴的巾角向上拉至鼻樑，將少女的臉龐遮住大半，似乎有意遮住臉龐不讓人看見。

　　臉這麼遮著反叫人好奇。張葉譚胡思亂想著。

　　店內女給的年齡約在十七、八歲上下，以她的年紀來說，藤紫色頭巾有些過於成熟，穿在她身上卻不顯老氣，反倒顯得高貴，剪短的俏麗短髮微微蜷曲，在臉頰兩旁彎成優美的弧度，黑白分明的水靈杏眼，觸及張葉譚的目光後急忙垂下視線。

　　松井檜帶著張葉譚與蒙面少女走上樓梯，進入二樓的包廂房。

　　張葉譚問：「松井君，請問這位是？」

　　松井檜介紹：「張桑第一次見到她吧，這位是祈露，是我的青梅竹馬。正式場合來說，是我的未婚妻，不過你無須以未婚妻之禮待她，當作新認識一位友人即可。」

　　祈露微笑點頭，「果然跟檜說的一樣，是位活潑的先生。葉譚我跟你說，我啊，討厭沒有必要的麻煩事，你不覺得敬語就是屬於沒有必要的麻煩事嗎？有敬心，自然有敬意，若無敬心，堆疊再多語彙也是無敬意。我會稱呼你葉譚，也請你直接稱我祈露就好。」

　　「噢噢......」被直接叫名字的張葉譚嚇到，少女祈露與其說是不拘小節，不如說是獨樹一格。

　　他認知中有婚約的女性，應當是像家政女學校出來的女孩子，知書達禮，見面行禮，還從未見過第一次見面就直呼名字，直接省略敬語的女子。

　　他看向松井檜，後者擺擺手，表示他無所謂。

　　「我明白了。那麼......祈露，請多指教。」兩人互相鞠躬。

　　等雙方客套完，松井檜對祈露說：「祈露，張桑說，他前幾日在貸座敷遇見一位穿著黑色旗袍的『月戀』，月戀問他『是否遇過和她一樣美麗的人』張桑回『沒有』，對方卻露出很失望的樣子，妳怎麼看？」

　　祈露愣了愣，隨即輕笑說：「是嗎......是想聽聽我的看法吧，我認為，那不是月戀。」

　　張葉譚急問：「為什麼？」

　　松井檜手叉口袋，對蒙面少女說：「我就覺得不太可能，話雖如此，張桑提到的奇異女性已造成當地人恐懼了。我想去看看，祈露是否有興趣一同去？」

　　「唔......我考慮考慮，你一小時後再問我吧。」祈露突然打個呵欠。

　　張葉譚傻住，「為什麼要一小時？」

　　「因為我睏了，再見葉譚。」

　　祈露說完想說的，當真就這樣打呵欠轉身離開，留下一臉錯愕的張葉譚。

　　松井檜什麼話也沒說，似乎早已習慣未婚妻的性子。

　　張葉譚良久後才喃喃唸道：「真是我行我素的女子......」

作者的話：這故事最早的版本是一篇怪異家族的短文，一直改一直寫才成了今天的模樣。我一直很喜歡大正浪漫文化，某天突然想起「對啊！台灣被日本殖民過，我們自己就有重疊大正文化的時期，不如以台灣為舞台寫吧！」於是就誕生這部雨之日咖啡屋的怪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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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給：音同女擠，指咖啡店的女服務生

蓄音機：那年代的留聲機，現在俗稱的唱片機

珈琲店：摩登時代的珈琲店不是我們現在講的咖啡店，那時的珈琲店會賣酒，並且主打美麗的女服務生陪同聊天，很貼近現今的「女僕咖啡廳」，是一種時髦、風雅的特殊陪客行業

本島人、內地人：本島指台灣本島的人，內地是指當時殖民政府的日本本土

藝旦：類似日本的藝伎，賣藝不賣身。頂尖藝伎甚至會登上報紙版面，成為文人口中的紅顏知己。在文獻資料中可以找到很多品鑑酒樓名花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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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酒樓哀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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