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前進三格後,落在一格圖畫上。畫中身穿狩獵服的男人,拉長弓箭演示給一旁的白衣少年觀看,似乎在指導少年拉弓。
這副圖畫勾起松井檜的回憶。他恍惚地說:「說起來……我的弓術還是『那位大人』教導的……」
該畫格上寫著小字「狩取虎皮」,松井檜隨即感覺到全身劇痛,「唔……」他扯開袖子一看,整條手臂發紫發黑,他的皮膚彷彿被無形的刀刃劃開般,一片片、一條條的剝落,還帶著血痕的活人皮落到地板上,如此不真實、超乎常理的畫面,另松井檜產生那片皮膚其實只是木片的荒謬聯想,直到額上滴下的冷汗落在那片被活剝的皮膚上,他才從逃避的妄想中認清現實。
張葉譚神情呆愣,一個勁猛搖頭,喃喃說:「不行,松井君你不能再玩下去了,它在殘害你。」
鵼願寺八重子緊握雙拳,冷靜到近乎冷酷地喊道:「別聽他的!請繼續!」
「妳——」鮮少動氣的張葉譚難得強硬起來,「妳別太過分了!」
「葉譚桑,我不要緊。」
松井檜突然以名字稱呼張葉譚,這一叫讓張葉譚嚇到怒氣頓消。
「葉譚桑,祈露。我理解你們對我的情義,我懇請兩位,從旁守望即可,別插手。這場双六,是我與『那位大人』的交鋒。」
松井檜神情堅毅,這是一場旁人無法理解其淵源的遊戲,唯有身在局中的松井檜明白。
過往時光歷歷在目,那時他還在京都本家,生活中被塞滿學習課程。有一天,父親說有位『大人』想來探望他,父親對『大人』的身分三緘其口,只道尊貴無比,要他謹慎接待。
『那位大人』在傍晚時,踏著暮色而來,所到之處,人人鞠躬跪拜。
那時『那位大人』帶來的見面禮,便是一只精巧的寄木細工秘密箱。
秘密箱的考驗難倒鵺願寺家的少爺,他花費三日時間,免強推進十二回,可每每到二十四回時便卡住,他請教過父親解法,父親卻說這是給他的遊戲,做父親的不便插手。時間來到第七日,他抱著秘密箱,望著窗外雪景發呆時,從落下的雪花中獲得靈感,他飛快解開秘密箱,推進到第一百二十回,當最後一片木片被推開,秘密箱終於解開了。
他還記得親手滑開秘密箱時,成就感湧上心頭,雀躍的心情化作唇邊笑意。秘密箱裡頭,放著一張白色信籤,籤上筆跡優雅,沒有客套的開場白,亦沒有華麗的修飾語,內容簡短有力。
信籤上寫道:初次見面,吾名為陽。
松井檜從回憶中醒來。
手臂上的疼痛使他昏眩,摔進過往漩渦中,憶起最初的情誼。
在松井檜心思神遊的期間,祈露不再發癲吼叫,張葉譚替她取來乾淨的面紗,為哭累的她擦拭臉上血汙。鵼願寺八重子直挺挺站在松井檜身旁,她雙手置於腰前,指甲緊緊掐進手套中,凹陷的深邃眼窩裡,兩顆眼珠子死盯著松井檜的舉動,倘若松井檜產生絲毫逃走念頭,想必鵼願寺八重子會竭盡全力將他壓回椅上。
松井檜將注意力放回双六。
「請繼續擲骰。」鵼願寺八重子催促道。
松井檜忍住手臂疼痛,他艱困舉起手,捏起骰子擲出。骰子投出小小的拋物線,滾出五點。他用指腹壓住五錢幣,順著格子往前挪動五格。
格上繪製著兩名男子在楓樹下對弈,格上小字寫道「休憩一回」。
松井檜輕笑。畫上的楓樹讓他想起許多往事。
父親將他解開秘密箱的事轉達給陽大人,幾日後,陽大人再次於傍晚來訪,陽大人沐浴在晚霞的橙色中,在庭園裡欣賞楓葉枯枝,紅葉盛放的秋季已過,冬日裡,楓樹少去張揚艷麗,光禿的軀幹寧靜佇立,有如沉睡的美人,等候下一個季節。
陽大人開口邀請他來楓樹下對弈,一陣冷風吹過,陽大人改口道:「沒想到冬風如此強勁,罷了,此局休憩一回。」大人臉上帶著調皮的微笑,邀請對弈的念頭,不過是隨興起念,不帶深意,純粹風雅。
松井檜想起那有些傻氣的微笑,嘴角不禁上揚。
他撿起骰子,擲出一點。
他將錢幣從休憩一回的格子移出,推向下一個地域。下一個畫格寫著「滅其吼聲」的小字。
「啊……啊咳……」松井檜突然呼吸不上來,他抓住脖子,大張著口想要吸氣,從喉腔深處發出破碎的氣音,「嗚……啊……」他表情痛苦,像吸不到氧氣的擱淺魚。
鵼願寺八重子扶住松井檜的身軀,將他按回椅子上,她握住松井檜的手腕,強硬地將他的手拉往双六,迫使握住骰子。
「請繼續擲骰。」
鵼願寺八重子的聲音有如陰間鬼使,鐘型帽蓋住她半張臉,看不清她此刻做何表情。從她的毫無血色的唇瓣吐出的話句,冰涼且苛薄,有如一位判官宣讀罪人的刑罰。
「擲出骰子。」
她無視松井檜因肉體折磨而扭曲的臉龐。
「快。」
她緊掐松井檜的手腕,催促他盡快擲出下一個點數。
「您必須走完双六。」
松井檜慘白著臉,使力將手裡的骰子拋出去。
二點、三點、一點、二點……骰子投出的數字越低,所受的苦難也越長,松井檜一次次走到殘酷的格子,身上的傷勢也越來越多,他整齊的西服早已浸染層層血汙,白衫被染紅,褲角滴著血,他感到身軀變得笨重,意識越發渙散。
松井檜恍惚地說:「八重……子……其實我啊……對『那位大人』一點也……不恨……」他盡可能扯出笑容,「鵺願寺家沒有做錯什麼……我們走到滅族這一步,是時代的必然。看看如今的街道……夜裡燈火通明,一盞盞電氣燈將黑暗驅散,明與暗的交界越來越模糊,人們視妖異為害獸,像驅趕蚊蠅那般,剝奪妖異們的生存空間……」
松井檜視野模糊,耳邊叫喊他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水霧,隨著遊玩時間拉長,他越來越容易沉溺在過去的回憶。
在他記憶裡,陽大人帶來的不只有秘密盒,大人喜歡玩遊戲,他每次來拜訪鵺願寺家,總會帶來稀奇古怪的小玩具給他。有時是棋類遊戲,有時是牌類遊戲,陽大人若有空閒,便會留下來與他一起玩,他們最常玩的遊戲,便是双六。
他還記得陽大人玩双六時骰運特別不好,偶爾他會孩子氣的要求再骰一次,兩人為此拌嘴過許多次。雖然大人骰運很差,可每每接近終點,大人骰的數字越高,最後總能超過他,奪下優勝。
他本以為這段情誼會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有天,父親告訴他——陽大人舊疾復發,不幸病逝。未來將有下一位「大人」接替陽大人的位子。
鵺願寺的家業是成為妖怪與人類的橋樑,以大妖怪鵺的混血之身居中平衡。陽大人離世後,「那位大人」接替陽大人的位子,迎來新的世代。在新世代裡,工業興盛,科學引領世界,人們不再畏懼黑暗,靠著各種人造物取代自然造物。
屬於舊時代象徵的鵺願寺家,已不再被需要了。
既不再被需要,就只能消失了吧。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GkCmKb3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