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了,留下一團迷霧。
老伯的謎霧沒有答案,鄭開復的謎霧卻有。
鄭開復和那女孩交往後,聽從吳若愚的建議,很快的結了婚。婚後,鄭開復發現妻子一直不快樂,他知道妻子沒有從少女時被老師騙去身體的噩夢裡走出來,為了讓愛妻忘記創傷,他拋棄一切帶著她東飄,搬到大武山下的農村,重新開始新生活。
然而,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鄭開復從小嬌生慣養,即使爸爸敗了家產,他家比起吳若愚等一般家庭的生活水準還是好很多。細皮嫩肉的他,到了農村日子過得可不輕鬆。房東太太看他一直找不到工作,熱心的替他介紹一些幫農的雜工,他幫著老農用鋤頭挖菜園裡的地瓜,才幾分鐘時間,手指、手掌就起了許多水泡、好幾處破皮,一天下來腰痠背痛,一回到家攤在藤椅上,馬上沈沈睡去。
他的太太煮好晚餐,從廚房出來招呼他吃飯,見他睡著了,想要搖醒他,摸到他粗糙的手掌,眼淚便滴了下來。
「曉涵不哭,小鄭沒事的。」
「我害苦你了。」
「我這四肢不勤的城裡人,要變成粗壯的農夫,雙手長點水泡正常的啦。毛毛蟲羽化變成蝴蝶,不是也要經過一番掙扎。」
「真的不痛嗎?我幫你擦藥。」
「當然會痛啊,就痛那麼一點點,看到妳就全好了啦。」
「就算是仙丹,也沒有只看一眼就會好的道理。」
「會啦會啦——咦!沒有只看一眼就會好的道理?莫非妳要我吃了妳?」
「貧嘴,我又不是仙丹。」
「妳就是我的仙丹,和妳在一起心情愉悅,馬上就百病全消。」
「你就會花言巧語。」
「我發誓,我真心愛妳。和妳在一起,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光。」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曉涵說著說著嚶嚶啜泣起來,哭得鄭開復手足無措。
曉涵霧水迷濛的大眼睛,本是她婚前吸引男孩的特色,男孩們會為她爭風吃醋、產生想要保護她的衝動,她兩只點漆般深邃的黑眼珠,罩上一層迷離的水氣,正是男孩們對她一見鐘情的原因之一。鄭開復帶她搬來東部,本想避開台北給她的痛苦回憶,卻發現即使躲到這裡,她眼裡的水霧還是常常變成淚珠滴落下來,莫名哭泣的時間越來越多。有幾次,鄭開復夜裡醒來,見她坐在梳妝檯前低聲哭泣,問她原因,她總是說不知道。白天她又總是昏昏沈沉的,看起來就是一幅無助和絕望的樣子。鄭開復想安慰她、陪伴她走出情緒低潮,卻感覺和她之間有一堵無形的牆阻隔著,找不到走進她心房的道路。
有一天,鄭開復突然想起,婚前曉涵曾說過,她大二時是因為憂鬱症休學,該不會是憂鬱症復發了吧?新婚住台北時,曾看過她吃藥,搬來台東以後,從沒帶她去看過醫生,藥不是早就吃完了嗎?
「現在才想到我是神經病,你後悔了吧?」
「不會的,曉涵!我愛妳的一切,生病不是妳的錯,我一樣愛妳。」
「沒用的!我是個瘋子,這是我的宿命,不管你怎樣努力愛我,我們都不會幸福的。」
「宿命?曉涵,我愛妳,我不知道我們的前世因緣,但我知道今生、來生,生生世世,我都會一直愛你。」
「嗚……小鄭,我真的沒有辦法衷心的愛你。對不起,小鄭,我一直努力地要讓你走進我的心裡,可是我的心太小了,小到只能住一個人,先前那個人強行住在裡面,我趕不走他。小鄭,對不起!我沒有能力愛你。」
「沒關係的,我會全心愛妳,讓我們一起努力,總有一天,那個人會消失,妳會全心愛我的。」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十六歲的我先遇上你?那人在我十六歲時騙去的我的身體,為什麼到現在還賴在我的心裡不肯離去!嗚……」
鄭開復知道曉涵的高中老師,在她心理留下揮不去的深沉陰影,他沒有忌妒和不滿,而是更小心地呵護她,只是沒想到,自己的過去也是她心中陰影的一部分……
「小鄭,救我!」
鄭開復在睡夢中被曉涵的哭喊吵醒,知道她又做惡夢了,急著要推醒她,只見她滿臉淚痕,哭著說:「你的女朋友跑來扯我頭髮了!哎呦!好痛好痛!大家都在笑我!」
「妳做惡夢了!我沒有女朋友。」
「她懷過你的小孩呢!她說是她先認識你的,她才是你真正的太太!」
「不會的,曉涵,妳才是鄭太太,戶口名簿上明明白白寫著的。」
「對!戶口名簿,我有戶口名簿。戶口名簿在哪裡?我要戶口名簿,我要戶口名簿!」
鄭開復戶籍原本和爸爸、爺爺、奶奶在一起,結婚時,鄭開復把曉涵的戶籍遷入同一戶內,匆匆東飄時,並沒有辦理遷出。鄭開復請奶奶從台北傳真了一份戶口名簿,曉涵白天看了歡喜,半夜裡卻又在夢中叫喊起來:「她說那是假的,她才是你太太,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我是勾引別人老公的狐狸精,哎呀,好痛!好痛!別走!你別跟她走!求求你別跟她走!」
為了一份他們夫妻自己的戶口名簿,鄭開復去了一趟戶政事務所,雖然可以直接在台東辦理手續,證件都在台北,還是得回台北一趟。
他應該帶著曉涵一起回台北的。千不該,萬不該,擔心曉寒受不了旅途勞累,把她自己留在台東。
是熱心的房東一家人把曉涵送到醫院的。鄭開復接到房東太太電話,趕回台東時,曉涵已昏迷在病床上一整天,護理師送來病危通知,要鄭開復簽字——曉涵酒後服下大量安眠藥,抽血檢查結果,情況非常不樂觀。鄭開復一面懇求醫師設法救治,一面流著眼淚簽了字。
房東一家就住在旁邊,鄉下農舍雞犬相聞,曉涵夜裡做夢驚呼,他們想必都曾聽到過。房東太太聽鄭開復說曉涵身體不好,這裡可以看山看海,所以搬來這裡養病,就不曾再說什麼。這次鄭開復不在家,他們特別注意照看曉涵,房東太太說,一早在田裡收了些哈密瓜,拿了幾個過去送給曉涵,大門沒關,進屋發現曉涵倒在梳妝台邊,吐了一身。不知道幾天沒吃東西,吐出來的沒有食物,只有酒水和一些沒有完全融化的安眠藥。叫不醒,只好叫救護車送來醫院:「可憐啊!這麼漂亮、這麼有禮貌的小媳婦。」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7O08bb5ui
鄭開復坐在病床旁熬了兩天,曉涵終於微睜雙眼,朝著鄭開復流淚。鄭開復看她嘴唇蠕動,似在說話,貼近耳朵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聽不清楚說什麼,似乎是一些生、死之類的話語,想來是最後遺言了。他握著曉涵的手,含著眼淚不斷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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