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涵過世後，鄭開復幾乎不吃不喝，一個禮拜瘦了一大圈，房東夫婦看看不是辦法，給鄭開復介紹了一位牽亡魂的紅姨。別說鄉下人迷信，他們也知道「牽亡魂」只是一個真真假假的儀式，目的是要安慰失去親人的家屬。鄭開復感謝房東一家，送錢給他們，他們又不肯收，若委託他們幫忙請靈媒，依習俗紅包他們是一定要收下的，於是同意請了紅姨來牽亡魂。他原先以為請紅姨牽亡魂，是扭來扭去唱「牽亡歌」之類的民俗活動，不想招魂儀式頗為莊嚴肅穆。
恭注爐香，虔誠召請 十殿閻羅天子，本縣城隍，當方土地，家堂宅神，橋神門神，一切過往神祇，降駕臨壇。未識信士鄭開復亡妻王曉涵在陰間是否受苦，希圖一面，聊解苦思，卓此具情代請冥界神靈，大開方便之門，放出酆都之府，魂歸家宅，晤言片刻，絕不久稽——
法壇前燭火閃爍、沈香氤氳，紅姨一面敲著木魚、法磬，一面喃喃唸著咒語。鄭開復專心聽著，眼皮漸漸昏沈，他揉了揉眼睛，只見眼前一亮，王曉涵半透明的身影，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做夢嗎？鄭開復以為「牽亡魂」是靈媒自稱亡靈附在身上，真假難辨的和家屬互相答問，豈知民俗法術也隨著科技進化，竟能在空中顯現三Ｄ立體圖像。他看著眼前曉涵如幻似真的身影，不知他們是怎麼弄出來的？
「小鄭，謝謝你的情深義重，是我福薄，辜負了你。」是曉涵的聲音。
「我沒事的。曉涵，妳還好嗎？祂們有沒有為難妳？」
「你說的是陰差鬼卒嗎？我自枉死，祂們只有同情，何來為難？」
「那就好，妳若升天，便去自在享福。若仍入輪迴，望妳投生左近人家，好讓我去尋妳……」
「因果輪迴，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你不必再多慮了。今生蒙你錯愛，未能報答，我走之後，請你務必另覓良緣——」
「不，妳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今生只愛你一人。」
「唉……那又何必。我生前為淫師所欺，身心俱失，雖嫁你為妻，也很努力要自己愛你，實際上卻沒有辦法做到，我是個不貞的女人，你不必為我痴情若此，嗚嗚……」
曉涵越哭，半透明的影像越淡，鄭開復慌了，急著說：「曉涵別哭。我知道妳走前要說的話了，妳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既然愛情可以超越生死，我就與妳生死相隨。曉涵，等我，我跟妳走！」
——「啊！」法壇前眾人驚呼。
紅姨依例施行科儀，嘴裡念念有詞，眾人只見鄭開復在咒語聲中沉沉睡去。紅姨說他已進入冥界，大家看他時而面帶微笑，時而淚流滿面，嘴裡咕噥著不知說些什麼，想他愛妻身故後種種淒苦之狀，能入冥一解相思，總是一件好事。不料他嘴裡咕噥咕噥，身體卻突然從座椅上倒了下來。
有人去叫救護車。
那紅姨沒有多說什麼，她互擊兩下法笏，收了法壇，點起兩柱清香，插在王曉涵靈位前的香爐裡，然後低聲吩咐房東太太，香燒到一半左右，改換可以點上十二小時的環香，注意香火不可間斷，四十九日後，農曆七月鬼門開，鄭開復自會還魂醒來。
鄭開復被送到醫院，檢查一切正常，就是昏睡不醒，問醫師是不是變成植物人，醫師只說病徵看來不像，比較像是在睡覺。醫院只能幫他掛上點滴，餵些流食。
「要等四十九日，若是醫學不發達的古代，沒東西吃，恐怕餓都得餓死。」鄭開復說。
「所以你真的在醫院睡了四十九天？」吳若愚問。
「是啊，奇怪的是，也不必請人翻身、擦澡。像夢遊一般，大小便都會自己起來，自己弄幹凈又睡回去。」
「真誇張。那四十九天你在陰間做什麼？」
「不知道啊，我跟曉涵說完話，睜開眼睛，就在病床上了。睡了四十九天是事後別人告訴我的。」
「那你睡醒以後，都做些什麼？」
曉涵生前死後，房東一家都幫了大忙，鄭開復應該要好好答謝他們。紅姨讓鄭開復和曉涵見上最後一面，大恩也該回報。所以鄭開復請廚子師在自家辦了一桌，請他們吃飯。
幸好請了紅姨吃飯。那紅姨是兼修五術的世外高人，她看鄭開復對亡妻情深義重，對房東一家人知恩圖報，對她又恭敬有禮，憐惜鄭開復此番為亡妻羈縻在陰間多時，魂魄已經損傷，若無道法扶持，將來多半短命早夭，因此順勢收了鄭開復當徒弟。鄭開復學了幾天法術，竟然也有小小的神通，雖因三魂耗弱散亂，仍然一身陰濁之氣，幸而七月鬼門已開，上天收斂人間陽氣，以利陰魂返回陽世探望家人，這時節正適合陰陽失調的鄭開復遠行。看看七夕情人節即將來到，老師說他大病因情而起，也該因情而結，遂施法相助，囑咐他回來台北了結塵緣，一方面向父親、祖父母稟報從師入道，一方面也向吳若愚告別。
「告別？好好的，告什麼別？」
老師說，鄭開復過於深情，中了「癡毒」，才會在離魂時聽到曉涵臨終前盤恆在心裡的話。那幾句「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是元代戲曲湯顯祖的《牡丹亭記》裡面的題詞，也許曉涵生前為情所困，內心痛苦不已，又剛好在哪裡看過那幾句題詞，一時迷惘於事理，誤以為愛情既然可以超越生死，反之，生死必然也可以解開愛情的困局，所以結束生命，希望愛情可以在來世得到解脫。鄭開復極愛曉涵，離魂時輕易的被曉涵的「癡毒」所染，便也心性闇鈍、不辨是非，竟起了為情殉身的念頭，以致困於陰間多日才回魂來。現在既然要修道，當然是要儘量除去七情六欲才好，吳若愚是鄭開復自幼的至交，知道他過去豐富的情史，算起來也是鄭開復和曉涵姻緣的促成者，若和吳若愚見面，鄭開服難免又要纏綿於過去的情障之中，今後還是不見為好。
「待我得道證果，我會回來渡你的，嘻嘻嘻。」
他們兄弟二人順著老人指路，順利找到公共廁所，各自灑了一大泡尿。夜深露重，又喝了許多茶水，憋尿憋得十分辛苦，上完廁所通體舒暢，果然快活似神仙，老伯說「道在屎尿」，誠不欺我。
二人談笑間，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間雜著男女的呼喝聲。
——「你們這對狗男女！給我出來！」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Zr3h1ZY9b
「今天情人節，一定是小混混攔路，強抽情侶戀愛稅，我們過去看熱鬧。」鄭開復一面說，一面朝呼聲方向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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