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繽紛 - 卷一．黑葉／章三之四：解不開的執念

當時，奧司一說出和談會不歡而散的驚人事實，梅爾便馬上追問了各種細節，最後得到他的轉述與諸多推論：

「我有預感，假如就這樣放著不理，會爆發戰爭。」

「就算會，這有那麼嚴重嗎？」她覺得地上和地下本就不和啊。

「和平和友好是兩回事，雖然看彼此不順眼，但近年其實沒有戰爭等級的大規模衝突，也依然是妳看到的情勢。萬一真的發生了那種事——」

「啊，我懂了，相當不必要對吧。」他們針對的只有偽善者，一口氣挑戰整個地上世界並沒有什麼益處，再說了，墮魂大多很沒有向心力，只服從有能的上位者，忠於誰這種概念已經消失得連根毛都不剩了，這種條件下發動戰爭也無法調動全部人手與資源，畢竟誰都有所保留。

「就是如此。」

「但真的會演變成戰爭嗎？」

「會的。首先，地上的人類不相信我們的品行，完全聽不進任何解釋，而我們認為他們把和談會搞砸了，胡亂冤枉我們，想必於兩方高層彼此的心中再次留下了糟糕的印象。」

她記得會前奧司說過，和談會原本的協議是地上方用他們開採的閉鎖石交換地下方抓到的人質，也就是包含雨岸在內的少數聖騎士。現在聽來，是地上方增加了「交出聖月」的條件吧。

他繼續說：「本來兩界就少有共識，之所以有和談會，也是為了處理先前的衝突，如今再吵起來並不令我意外。」

「也就是說聖月事件只是導火線。」

「嗯，在接下來幾天，地上針對聖月失蹤一事應該會做出行動，而這些行動勢必會惹到我們；在我們的應對之中也會有令他們不滿的部分，敵視的情況將會愈來愈明顯。最嚴重的還是『誤解』，也就是『對方其實沒有這麼做』的現象，被歸類成蓄意而為，會加速戰爭發生。」

「原來如此！」梅爾右拳敲在左掌上，恍然大悟。

「很快地，只需要兩方人馬相遇了，一定會互相指責，演變成戰鬥，接著就是烽火連天了。謹記，一場十對十的戰鬥也可以是戰爭的導火線。」

「了解。等等，前輩，您不覺得奇怪嗎？」

聞言，奧司點頭：「是有點。」

聖月自己的心結本來就很重，闖迷宮失誤只是他來到地下世界的導火線；兩界早就看彼此不順眼，聖月失蹤事件只是和談會破局的導火線；雙方會因為沒有共識而加劇敵對意識，而下一場小衝突也只是戰爭最後的導火線。

果然太過巧合了，一切就像是被設計過。

搖晃著尾尖，他說：「雖然放著不調查會導致更嚴重的結果，不過事有輕重緩急。」

「好吧。」比起有人在其中搗鬼的隱患，首要任務還是先解開誤會，避免兩界開戰。而想達到這個目標，必須找葉面上的高層來面談，只是事已至此，還有人願意聽他們講話嗎？

棘手了。

「不好意思？那個？誰理我一下？」被晾在一邊的席勒，沒錯，也就是魔王陛下正弱弱地舉手，「對話節奏有點快啊，身為上司的我完全不清楚你們想幹嘛？」

奧司與梅爾相覷一眼，而前者搶先道：「妳來解釋。」

「為什麼！」

「乖，對外宣講也是這個職位的必備技能啊。」奧司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推向前。

「我覺得您在糊弄我！不要把這顆燙手山芋拋給工作經驗不足的我啊！」

「咦，平常蹺課亂跑時妳都說沒問題？」他瞇起眼，不懷好意地笑道。

他們短暫拉鋸的期間，只見堂堂的魔王相當崩潰地抗議：

「為什麼我是燙手山芋啦！」

「總之就是如此！我已經講三遍了。」

「次數不是問題啊，但你不能說得詳細點嗎？」

放棄理解的香榭趴在魔王城後方高塔——奧司與他會面的慣例地點——的石桌上，奧司正努力向他解釋「戰爭即將爆發，必須解開誤會」的論點，梅爾則在一旁看好戲。上次是她向席勒說明，所以這次換奧司了。

「唉⋯⋯總之，你應該還算理智吧？剛才說了，我們並沒有陷害那個叫聖月的見習生，軍方也預計介入調查此事，只是不會這麼快搞定，所以地上得再等等，別怪罪到我們頭上。這樣懂不懂？」

「大概懂了，但我可不保證能說服向陽喔？他那個腦筋，你也知道⋯⋯」

「正常人都沒辦法跟他溝通。」奧司頗有同感地長嘆。

「不過，你也知道我很希望兩界友好，從晨銜和因洛當家的時代我就在秘密推行各種友好活動，所以在你提出這件事之前，我已經計劃要拉夏雪和梅爾認識了。」

「我就知道。」

「打攪一下——晨銜和因洛是誰？」

「前一任的聖騎士團長和死靈軍總帥。香榭和他們同歲，也就是差不多在二十一年前，他已經有這種任重道遠而不切實際的夢想了。」

「什麼叫任重道遠而不切實際啦⋯⋯」他一邊在石桌抽屜搜索方糖罐，一邊說：「我知道你和向陽互相討厭，所以打算背著你們把兩個少女找出去，只是⋯⋯夏雪那邊還說不定可以，要梅爾瞞著你、不對，要任何人或墮魂騙過你都是難如登天吧，你的推理能力太變態了。」

「關於這點，我舉雙手雙腳贊同。」梅爾當即表示。

「喂。」

無視小小的抗議聲，香榭說：「所以我就直接在你面前明講了。可以讓她來參加我開的小茶會嗎？」

「當作打探情報是沒有問題，但你能保證夏雪不傷害她？如果她要動手，你可以阻攔嗎？」

「⋯⋯我覺得不行。」被質問的香榭面有難色，「聽副團長說，她動真格的話，除了向陽應該沒人能制住。但是⋯⋯」

終於憋不住地偷笑了一聲，奧司才道：「算了，看在你那副黑眼圈的份上，就別刁難你。雖然我討厭陽，但不能因此把所有人類都歸為討厭的對象，梅爾要不要去都可以，看她自己意願。」

「那我要去。」聽聖月說夏雪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呢。

反而換香榭露出狐疑表情：「奧司，你什麼時候這麼坦蕩了？」

「雖然我難免會擔心，不過夏雪是個連騙人都不懂的單純孩子吧？」

「你怎麼知道！」

搶先回話的是梅爾：「剛剛你說囉，夏雪那邊『還說不定可以』，聽前輩描述，以那個團長的程度隨便糊弄一下都會信，也就是說問題不在能不能瞞著他，而是她願不願意騙他吧？」

「⋯⋯抱歉低估了你們，推理能力變態的有兩個呢。」

應香榭的提議，梅爾準時參加了秘密茶會。地點在雙神宮的密道中，由魔王城後方高塔爬上繩梯，一路向上走進岩層中的階梯就行了，沒什麼岔路，也不用擔心死靈襲擊，因此被香榭作為偷溜到地下來的路徑使用多年。

要說唯一的缺點，那就是爬一百層樓梯。

不過實際見到夏雪後，她覺得非常值得。

夏雪這孩子⋯⋯怎麼說呢？雖然因為聖月的閒聊而早有耳聞，但梅爾看見她的第一眼才真正體會到，原來這世上竟然存在完全沒有惡意的生物。

她是在地下世界長大的，對於惡意、殺意、敵意之類是司空見慣，很容易辨別一個人有沒有二心。像夏雪這樣的「純種好人」她還是首次見，坦坦蕩蕩，完全不怕被陷害，或者說天真善良到不曉得懷疑別人。

雖然夏雪的生之力出乎意料地強大，但她在梅爾心中留下的印象基本全是「好人」的個性。哦，還有一點，那就是她確實可愛，黑髮黑眸與簡樸的裝扮很適合其主人單純的性格，就連縈繞的香草清香也彷彿為她而生，怪不得聖月對她如此癡醉。

是種和她不同類型的魅力啊。

總而言之，因為夏雪的個性很好，也願意聽她的計畫，梅爾與她相談甚歡，乃至把香榭都晾在一旁。茶會結束得太快，不過除了公事之外，她還有不少事想問夏雪。

「小夏，要不要去續攤啊？」

「續攤？」

「就是再喝一輪的意思。」

「喂，妳不要亂教啊！」香榭連忙阻攔。

而在他與梅爾的一番拉鋸之下，最終變成了香榭先收拾東西，這段期間讓夏雪送她回地下的情況。

「妳可千萬不要欺負良家少女喔。」

「知道啦知道啦。走吧小夏。」

「嗯！」

走下幾百階樓梯後，梅爾確定香榭聽不見了，才放心開始閒聊：「妳知道嗎，最近聖月好常跟我提起妳啊。」

「啊！妳一講我才想起來，梅爾小姐，我還沒道謝呢。謝謝妳照顧聖月哥。」

「什麼嘛，」走在前面的梅爾回頭揉亂她頭髮，「叫什麼小姐，太生疏了。再說那也沒什麼，他很乖也很好養。」

「那⋯⋯我就叫妳梅兒姐？」

「好啊。」

「不過，妳說聖月哥很乖是什麼意思？」

「就是很聽話啦，他不會跟我唱反調。」當然，那十之八九是因為梅爾的威逼利誘——這新手墮魂不習慣地下的黑暗，三不五時會被她的言論嚇到。「而且他很愛跟我講妳的事情。吶，小夏，聽說妳劍術很強欸？」

「沒有啊！」夏雪滿心惶恐，不留神間一次跨了兩階，差點撞到她。「很多人都比我厲害吧，我也沒有怎麼學過，哪裡比得上專業的⋯⋯」

「我覺得已經很不錯了，小夏要有自信。」果然和聖月說的一樣，她對自己的實力沒有概念。

「要說這個的話，我覺得梅兒姐也很厲害呀，剛剛那一張阻止戰爭的計畫書簡直太完美了，一點都不像是隨手寫的。」

「唉呀，希望它真的有效。算計或謀劃之類的，我是還算厲害吧——可是戰鬥方面，我應該打不過妳。」梅爾把手枕在腦後，悠閒地倒退下樓梯。「小夏是不是和妖精也很要好呢？」

「是的喔。聖月哥告訴妳的嗎？」

「不，我看出來的。」梅爾誠實回答：「妳身上的生之力很濃郁，雖然我見過的人類不多，但按比例來算妳也有點太誇張了。有很多死之力的墮魂比較容易鎮住死靈，生之力充裕的人類也會受妖精歡迎才對。」

「原來是那樣！我一直搞不懂呢。」

「生之力聞起來有點刺鼻，我不太習慣辛香料的味道。」

「我也不習慣死之力的氣息，愈往下走好像愈多了⋯⋯紅酒的氣味，和我家的小酒館不太一樣。」

「妳家開酒館嗎？那妳會不會調酒？」

「這個嘛，應該阿玥姐比較懂，我只是外場服務生喔。」

「下次請她幫我調點馬丁尼好嗎——我說假如有機會去地上逛逛的話啦。」梅爾這話並不是在開玩笑，奧司說過以她的力量，攜上護符在地上待幾週不是問題。「小夏喜歡吃什麼呢，到時候我也幫妳準備——唔哇啊？」

語末，她腳下突然一絆。

「梅兒姐！」夏雪反應出奇快速，瞬間出手拉住她。「小心啊，這裡階梯落差不太固定。倒退走樓梯比較不方便吧，不然我和妳交換？」

「妳不要摔了喔，我可能拉不住妳。」

「不會的。」夏雪微笑。

行於漫長樓梯上，兩位少女邊走邊聊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話題很快跳到了遙遠的地方：

「原來梅兒姐想要一塊閉鎖石？」

「嗯，就是旁邊這種牆壁，很硬吧。」她伸手敲了敲，指節與石壁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梅兒姐能看出哪裡比較軟嗎？或者是結構脆弱的地方。」

「這裡，」她毫不猶豫地指出路徑彎曲處的一部分牆壁：「這個地方沒有承重，最凸出的地方與其他石頭之間不那麼緊密，解理是這個方向。不過就算這樣我也切不下來啦。」

「我試試看。」夏雪從口袋摸出小刀，滑開小巧的鞘，將刃鋒抵在梅爾指定的位置，輕輕瞄準，然後手起刀落，剎那間號稱最堅固材料的閉鎖石斷落了不大不小的一塊，如同熱刀切奶油一樣俐落。

「哇嗚。」這少女真不是人啊⋯⋯

「來，這個送梅兒姐。」她微笑著，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謝謝。」梅爾把玩著閉鎖石，隨後說：「妳知道嗎，在區分地上與地下的岩層中央，靠近地平線的深度，存在非常多閉鎖石，就是它們隔開了地上地下的氣息。這種礦石既堅固也能抵禦兩種不同力量，可是依然存在能夠將其切割下來的方法——」

她拉起夏雪的手，蓋在那塊閉鎖石的另一面。

「——用我的智識，和妳的力量。」梅爾停下了腳步，堅定地說：「最堅硬的閉鎖石也好，即將爆發的戰爭也好，互相敵視的兩個世界也好。只要我們願意互相扶持，沒有什麼不能解決。」

「就算我們是敵人也一樣嗎？」

「當然。對了小夏，妳幫我從這裡把它割開。」

雖然不解，但她照做了，梅爾指尖掠過的折線隨即劃上刀痕，閉鎖石裂成兩塊，看似不規則，梅爾卻知道它們的體積是一樣的，目測加計算對她來說不難，就像隨手切岩石對夏雪來說也不難。

「這一半給妳吧，象徵我們的友誼。我們可以阻止戰爭的，畢竟我也不想和妳打仗呀。」梅爾輕戳一下她的臉頰：「妳這麼可愛，我哪忍心。」

「梅兒姐⋯⋯我也不討厭妳喔。我知道妳不是壞人。」夏雪微笑，伸出了小指：「來做約定吧，雖然地上的人很多都痛恨地下世界，雖然我不會阻止討伐你們的隊伍，雖然我也一起討伐地下的壞人，但是我不傷害妳，妳是我的朋友，我喜歡妳。」

打勾勾？雖然有點幼稚，但是單純得燦爛。

「好啊，我也一樣，不傷害小夏。而且——我當然喜歡妳。」

勾上小指，她笑得開懷。

梅爾知道面前這位與她不同類型的天才是自己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敵手，也知道對於這片新葉大陸，夏雪抱持和她截然相反的立場。

但是，在非常少數的時候，一切都存有例外吧。就像面對她這樣的性格，梅爾拿出了自己都驚訝的溫柔。

「小夏，我快到了，謝謝妳送我。趕快回去吧，不要讓妳老師擔心哦。」

「嗯，梅兒姐再見！今天聊得很開心喔。」

很不可思議地，「喜歡」之類，「友誼」之類，也可以像這樣樸實得驚人，不顧任何外在條件，如一片破塵土而出的新葉那樣，清澄而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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