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善堂的一眾講學官大多都由德高望重的大儒擔任,頂多在講經釋義後問幾道題、命皇子們抄抄書、作詩寫賦、寫篇以「仁道」為題的策論之類,卻從未有人會如陸飛羽這般的,不像講學,倒像在主持太學生之間盛行的清談議政。
這位陸小夫子再次不按常理出牌,皇子們面面相覷,一時無人開口。
陸飛羽大搖其頭:「無趣,太無趣了吧你們?剛剛不是很在意誰當太子麼?給你們過過太子輔國的癮,怎的又不肯了?大王,你先來答題罷。」
趙琦被點中,不得不答,皺著眉頭想了想,道:「太原之敗只是遼人卑鄙偷襲才會得手,我們糾集兵力,同心合力打回去便是,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讓遼賊得逞!」
「單憑同心合力就能打贏麼?可知道遼人在太原河對面駐紮了多少兵力?河北軍重新招了多少人?」
趙琦被問懵了,搖頭說不知,陸飛羽只得沒好氣地解說。
遼人自太原一役大勝後,不光挖了李鴻雪眼珠連同血書送到汴京恫嚇燕珉帝,大軍也遲遲不班師回朝,而是在太原河北岸駐紮,擺出一副耀武揚威的姿態。
太原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雙方兵力強弱自是看得分明,也數得一清二楚──整整二十萬的北遼大軍,還有一半是騎兵。
而大燕的河北軍呢,重新招募以後也才勉強十萬,還都以步兵為主,馬匹都在西雁關調不過來,新招的河北軍兵士每天守在太原河南岸提心吊膽,唯恐敵軍忽然再殺過來,據說還天天都有逃兵。
陸飛羽順著長幼排序再問其他皇子對策。他們有了前車之鑑,個個都改答乖乖議和,繳納歲貢,道是「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卻又被陸飛羽笑著一一嗆了回去,無話可說。
「嘿,你們倒是說說看,內庫空虛,哪找來廿萬匹絹、十萬兩銀?」
「之後打回去是吧,那麼是什麼時候?要怎麼做到?又如何確保北遼不在我大燕休養生息時再揮兵南侵?」
十六哥趙哲的回答更是差點把陸飛羽氣了個倒仰──他擬出一篇文采並茂的奏表,很沒出息地歌頌遼軍打勝仗,並向遼帝求情,欲以自稱「兒臣」換減免歲貢。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虧你做得出來!稱臣弟已經夠丟臉的了,你竟然還想當兒皇帝(註1)?」
滿院哄笑聲中,趙哲接住被陸飛羽擲還回來的奏表,鬱悶地嘟噥:「丟臉就丟臉了,其實我……我本來就不想當皇帝。」
陸飛羽最後才點名到李慎行、李謹言兩人。
李謹言看兄長神色緊張,便先回答了。
「敵不動,我不動。」
陸飛羽眼睛一亮,隨即追問:「仔細說一下,是怎麼個不動法?原因為何?」
李謹言無暇慢慢回憶歷史上太原之役收尾的細節,只肯定燕遼和約簽不完整,遼人卻沒有計較,最終退了兵。
反推一下,就會發現疑點:為什麼遼人目睹河北軍全軍覆沒,又盡殲西雁軍,大燕的防線已經崩潰了,絕對擋不住二十萬遼軍,卻還選擇撤回太原河北岸,只列陣對峙,而不再次渡河乘勝追擊?
結合所知的遼國狀況,李謹言趁著前面的人回答時已經想通箇中巧妙了,心中有數,便將這個疑問也拋出來,道:「諸位覺得,遼人舉措反常,為的又是什麼?」
皇子們個個都沒想到這關鍵,震驚地低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也讀不懂這個新冒出來的疑問,只好齊齊望向胸有成竹的李謹言,等著他解釋。
「太原一役,率領遼軍之人為北遼大將,耶律岩。此人是王族,又驍勇善戰,在遼人間威望甚高,遼天祥帝不得不重用他,但又很忌憚他,才會把他派得遠遠的,守著北遼的南方防線。」
他差點就想說,帝王權術果然都有異曲同工之妙──燕珉帝奪位後封皇兄趙策元為清河王,在河北抗衡遼人,不也是如此?
但他深諳議政也有底線,這些話擱肚子裡就好,絕對不能說出來。
「太原一役,耶律岩坐收漁人之利,反應如此及時,顯然沒請示過遼天祥帝就擅自發兵。我估量著,耶律岩一是忌憚遼帝問罪,二是遼帝撥給他的糧草根本不足以應付長征,這才放棄了繼續南下的念頭。」
他再說到遼天祥帝──此人生性多疑,多半怕耶律岩功高震主,不肯讓他再往南,只向燕國索要歲貢了事,這便造成了遼軍沿河列陣與燕軍乾瞪眼的尷尬境況!
「所以,敵不動,我不動,根本不用著急──耶律岩比所有人都還急呢!但是任他再急都沒用,只要遼帝一日還忌憚著他,只要他一日也還忠於遼帝,就會被鉗制得死死的,絕對不可能南下!」
陸飛羽眼中已然滿是讚許之色,但還沒放過李謹言,再追問:「當真不動即可?如果遲遲不議和、不交歲貢,遼帝急起來,也難保不會下令耶律岩發兵。」
「遼帝索要的是什麼?是絹匹和白銀,是比燕天子高半個輩份的虛名,而不是米糧、銅鐵、馬匹、匠人等軍需。我看那個遼天祥帝只知道安坐守成,玩弄權術,根本沒吞併大燕的野心!」
陸飛羽哈哈大笑,連道三個「好」字,讚許道:「好你個李謹言,與我翁翁分析得忒地相似,都看得出打仗背後的彎彎繞繞!只是口氣托大了些,遼帝優柔寡斷,會否改變主意還難說得很,須得有備無患。」
「那當如何?」李謹言問。
陸飛羽狡黠一笑,道:「若遼人派使者來討,就用好酒好菜、美姬美妾款待著,收買人心,讓他回去說服遼帝兩國是友非敵。如若不行,就交一半歲貢,再送些珍禽異獸、奇巧玩物充數,也足夠忽悠了。」
李謹言皺眉道:「我瞧前半截的款待就免了罷,正如行路之人財不可露眼,使者回去大肆描繪大燕繁華,豈不更引得遼人生出搶掠貪念?」
「哦?那你是想反過來……」
「哭窮,賣慘。遼帝自高自大之心滿足了,又見無利可圖,自然懶得大動干戈了。」
陸飛羽搖搖食指,不服氣地駁道:「不行,不行,太小家子氣了,傳出去豈不貽笑四方?你也不能擔保遼帝不會見大燕示弱而生出南侵心思!」
「難道你的方法就萬無一失了?」
「你的方法也不見得!」
李謹言心知已經辯到盡頭,再辯下去便要像三歲小兒吵架了,連忙道:「算了算了,打住,就此打住。」
陸飛羽悻悻道:「哪有這樣打退堂鼓的,我還想往下辯呢!我的方法肯定更好!」
「陸郎,你到底是來講學的,還是來與我辯論的?」
「你猜?」
「……都有,我猜你還等著我向你作揖,喊你一句『夫子』。」
陸飛羽笑得燦爛無比,李謹言幾乎生出錯覺,這人的臉像狐狸精,背後也彷彿長了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得意洋洋地搖來搖去。
「哈!瞧瞧,瞧瞧,都學一學李小郎君!一點就透,還能舉一反三,這樣的學生教起來多省事!」
李謹言坐下後,很快就感覺到有人輕拍他的手,把什麼東西塞到他手裡,觸感溫潤細膩。他張開五指一看,是枚雕工精細的羊脂白玉麒麟把件,不禁吃了一驚,順著送禮者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十六哥趙琦小臉蛋上難掩仰慕之色,興奮地在座位上扭來扭去,看嘴型正在喊「李家哥哥」。
又有一個紙團骨碌碌地自另一邊滾到他腳下,李謹言心知不妙,卻也只能撿起來看,上面寫了短短一行:「明日申時三刻,定王府設宴。」
「定王」,也就是大哥趙琦,同樣正在望向李謹言,厚嘴唇彎出個友善的弧度,朝他頷一頷首。
院中十數道熾熱的目光投過來,李謹言不禁叫苦連天,只能強作鎮定,收下禮物和紙團,朝兩邊都微笑點頭,拿起几案上的玉壺倒杯茶喝,潤一潤嗓子。
好個陸飛羽,這是故意把他抓出來架在火上烤麼?本來想著低調一些,暗暗扶植相中的某位皇子就好,現在好了,兩大黨派都爭相伸手招攬他了!
只是他心中也鬆一口氣,暗道僥倖──還好是陸飛羽來代講,不然換別的大儒來教,自己連燕人的字都認不全,四書五經也自是不如古人熟練,被問上來肯定討不了好。
一來就出風頭,總比一來就給資善堂眾人留下壞印象好吧……
他喝完茶,卻見陸飛羽得了滿意的回答猶不滿足,走到李慎行的座位前。
「別以為結束了啊,所有人都要回答的。你想出了什麼應對的法子?」
註1:源於五代十國的晉高祖石敬瑭為了向遼朝借兵,稱遼太宗耶律德光為「父皇帝」,自稱「兒皇帝」,並割讓燕雲十六州,導致中原失去長城屏障,因此後世多以負評為主。
感謝閱讀!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DioCvamEF
歡迎書籤追蹤、讚好、留言、分享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pltCre7o5
▼ 更多資訊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fHnSJwMdk
作者專頁:https://portaly.cc/quill_driver/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IRxPhB8vH
Discord交流群組:https://discord.com/invite/p3YwczcHk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RwP08zw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