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小傢伙，比自己小兩歲左右，長得瘦骨伶仃，面黃肌瘦，頭髮胡亂束著，身上穿一套漿洗得陳舊而且不合身的衣服，裹一件縫縫補補的外衣，旁人見了，指不定會以為是哪來的小叫花子誤闖宮中。
李謹言口中的這個「九哥」正是當今聖上的第九子，趙拓，剛滿十歲。
趙拓生母是服侍鄭聖人的小宮女，姓韋（註1），某一夜被燕珉帝看中召去侍寢，懷上孩子獲封才人，另賜一處宮殿居住；但好景不長，她生下孩子不久就遭王貴妃揭發夜會侍衛，一道御旨降下來把她打入冷宮幽禁。
燕史後來替韋才人平反，道是鄭聖人想穩住自己地位，而王貴妃當年未有所出，兩人哪裡容得下一個小小奴婢母憑子貴？於是難得同仇敵愾了一回，使計買通侍衛構陷對方。
據說鄭聖人和王貴妃還質疑趙拓不是龍種，但趙羲見生產月份對得上，趙拓眉眼與自己也尚算有幾分相似，就此作罷，但心中終究留了一根刺，一直不太待見這個兒子。
所以，這個九哥趙拓年紀小小便宛如孤兒，兄弟們嫌棄他出身低微，宮人捧高踩低，有的當面欺辱，有的背地裡說三道西。
李謹言對這個九哥除了略感同病相憐，想幫上一幫之外，還想根據歷史發展，下重注押這位冷門的九哥，鼎力相助，直到把他捧上御座為止，之後帶著豐厚賞賜功成身退，自己和兄長下半輩子應當可以生活無憂了。
距離史書上記載的事成之日尚遠，不知道自己借屍還魂可否改變歷史，趁東宮未立，趕緊把九哥趙拓推上太子之位，加快讓他登基稱帝，從而進一步扭轉日後鑫人滅掉大半個燕國的戰禍？如果不行的話，就只能一步一步來了。
趙拓並不知道李謹言心中計畫，見李謹言上下打量他，以為自己偷看的行徑惹毛了對方，來抓他算帳，興許還會聯同其他皇子欺負他，嚇得兩腿一軟，「咚」地跪在地上。
即使磕到膝蓋，他也顧不上疼，驚恐地抱著頭，不敢正眼看李謹言，抖著聲音求饒：「李……李家哥哥，對，對不住！我錯了，求你不要向哥哥們告狀……」
李謹言急忙趨前托他手肘：「莫要如此，快起來！」
趙拓戰戰兢兢地瞇著眼偷瞧李謹言，見對方不似要怪罪他，才敢順著他手上攙扶動作站起來，卻還是垂著頭不太敢直視對方，不敢開口說話，眼神灰暗陰鬱，縮著肩膀，兩手垂在身側緊張地抓住衣擺，不像皇子，倒像個新入宮無所適從的小內侍。
李謹言心中暗嘆：才十歲，正是一般孩童最活潑好動的年紀，他卻絕望得像一潭死氣沉沉的死水，比自己在現世寄人籬下過得更卑微，是受過多少欺侮委屈才會變成這般？
再看到趙拓過短衣袖下露出來的兩隻手，十根瘦弱的手指上佈滿一顆顆暗紅色的凍瘡，沆沆窪窪的，新傷疊著舊傷，猙獰無比，李謹言登時覺得兩個太陽穴都在一跳一跳地作痛，半是震驚，半是惱怒。
燕史其中一段說到「宮人竊炭」，說的是被派去服侍趙拓的宮人擅自挪用木炭據為己有，趙拓完全不敢吭聲，結果每年嚴冬都凍傷雙手，疤痕一直到長大都去不掉。
光從字面上看已經夠慘的了，但目睹真人的感受比起書上文字描述實在生動強烈得多。
李謹言當即半蹲下來，將手上抱著的狐裘鋪開來，披到趙拓身上，替他繫好襟帶，道：「給你穿著罷，別凍壞了。」
趙拓「啊」地低呼一聲，望著身上又厚又軟又暖和的毛料，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手馬上縮回去了，怯怯地望向李謹言，遲疑道：「真的是給我穿的麼？我……我真的可以穿這件袍子？會弄髒的……」
看見歷史上的帝王如今年紀尚幼，一副小可憐模樣，李謹言玩心忽起，伸手捏了捏趙拓的臉頰，又屈指輕彈了他鼻尖一下，戲謔幾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註2）九哥不是在窗外偷偷聽課麼，竟然沒聽到夫子講這一段？──咦，怎麼臉這麼紅，不會捏疼了吧？」
趙拓搖搖頭，心道：一開始是偷偷聽課沒錯，但後來只顧著偷瞧玉人兒似的李謹言了，夫子教的東西完全沒聽進去。
只聽李謹言又道：「我記得你還沒有自己的王府，宮人大概也不管你去向。隨我出宮整理一下儀容罷，晚上帶你赴場宴會填飽肚子，之後去我宅上小住幾天，如何？」
「啊……啊？」
趙拓來不及反應，手上便多了一道腰牌。
出宮……赴宴……作客？
一字一句傳入耳中陌生無比，最終停駐下來而且聽得懂的就只有「填飽肚子」四個字，在腦海中反覆盤旋，隆隆作響。
這個李家哥哥長得好看，又送他一件暖和昂貴的厚袍子……竟然還會帶他去飽餐一頓嗎？
一想到吃的，他肚子馬上「咕嚕咕嚕」地響起來了，羞愧得垂了頭，心中又隱隱浮出期盼，一邊挪著步子努力跟著快步走的李謹言，一邊小心翼翼地覷著和自己高半頭的小少年，小聲問道：「李家哥哥，你……你當真要帶我去吃東西？」
「當然，豈能有假？」
趙拓得了他允諾，再大著膽子試探道：「是……熱騰騰的吃食麼？現在距離晚上還有兩個多時辰，我……我能不能……能不能早些吃，多吃一些？」
李謹言偏頭一看，趙拓像餓得快發瘋的小狗兒般盯著自己兩眼放光，這才恍然，想來宮人在膳食方面也薄待了他。
於是乾脆下了決定：「餓了罷？那我先帶你去酒樓吃一頓，一定管飽。」
註1：歷史上，宋高宗趙構生母為韋氏，原是鄭皇后宮中的宮女，生下趙構但並不受寵。
註2：出自《詩經．秦風．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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