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少女正在尋找形狀 - 第二章世界上的每個形狀都很特別〈4〉

即便我沒有和阿姨說明白現在想做的事，我依舊每天到頂樓報告，就連周六的精進研習也是。

然而，連許飛也不例外。

「啊啊啊振宇你超慢的欸！我已經在頂樓一天了，好無聊喔......」

「妳這沒考試壓力的高一小毛頭，沒有人叫妳禮拜六也要來學校湊熱鬧。」一上頂樓就看到她拿著水彩筆到處甩，經歷整天課堂摧殘的我擺出了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盯著她。

「禮拜六可是青春最重要的環節呢！怎麼可以不來！？」

許飛發出了驚嘆的聲音，不可置信的語調高上了幾分。

「......等妳準高三生就知道了，看妳這個笨蛋說不說得出這句話。」我佩服地望向精力充沛的許飛，無奈嘆口氣道。我拉開畫架前的座椅，正欲準備開始以往的上色練習，卻被許飛阻擋在前。

她一把拍住了我的單肩，露出一股別有心思的笑。

「今天不做這個。」

「......蛤？」

這個人又要幹嘛？

今日稍早放學因此尚未出現夕陽的影子，許飛的身後不斷冒出七彩泡影。與平時夕陽下的折射不同，泡影多了幾分透明，反射陽光變得閃閃發光著，添加了不少生氣。

「不是說周六下午是最青春的環節嗎？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時候了——」

與初次相遇的情況相仿，許飛的雙手大力地打在了我的雙肩，泡影興奮地晃動著。

「我們去觀察人與人的連結吧！！」

啊啊，果然。又是這副模樣。

沒有形狀的許飛，我仍舊搞不明白她的腦袋。

周六不作畫的我倆走去離學校附近的公車總站，因為已經錯開了放學時間，街上的人群已少了大半。我和許飛一前一後地走在前往公車在的路上，身在她後頭的我時不時就要拉住她出奇不易暴衝的步伐。

「喂喂喂喂——對面有車！這不是人行道不要突然衝出斑馬線啊！」

我伸手抓住了許飛的手臂，將她往身後內側跩。即便目前都沒有汽車對她按喇叭，這種不看行人指示燈就往前的舉動還是非常危險，我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不會被撞啦~放心放心。」許飛甩著我緊緊抓住的那隻手，隨口問道：「欸欸，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貼心啊？這已經超出高中男生的細心範圍了欸！」

「啊是啊，因為妳比我家小一的阿姨女兒還要讓人擔心。」

直至安全抵達公車站內部，意識到反射動作下牽起的雙手，我才將許飛的手放開，不知不覺中我也習慣了許飛總是過於靠近的距離。

「按照妳的想法來到公車站了，妳想做什麼？」我看著電子板上已過站的回家公車，今天要早點回到阿姨家是不可能了。

許飛瞇起眼睛看著電子板下密密麻麻的紙本公車列表，指向一旁的市區地圖。

「我們坐棕線好不好？」

棕線？鹽水欸？

「許飛同學，我家位於台南市麻豆區鄰近公車轉運站的某家公寓，妳知道鹽水超——級偏僻的嗎？那裡完全沒有車可以讓我轉回家。」

「不是要去鹽水啦，我只是要讓你在公車上觀察某個東西。」許飛指了指轉運站上的泛黃地圖，夕陽餘暉下破舊的紙本顯得更加橙黃。

「不是說要去看看人與人的連結嗎？」

她轉過頭，開朗的她金黃髮絲飄逸，襯著許飛的泡影四處擴散，直愣盯著漂亮笑容的我不禁分了神。

「棕一，新營往鹽水，南鯤鯓的旅客請注意，如要前往請盡速上車。棕一，新營往——」

聽著站務人員發出中台方言的告知廣播，我從許飛的笑容中回過了神。彆扭的我撇開了臉，為了避免再次被看見形狀，我一股腦地嗶卡便衝上了車。

「等一下——等我一下啦！」

許飛不明所以地一同衝了上來，隨意從口袋中拿出某個紙件在司機面前晃了晃。因為放學人潮已過，往偏僻地區的公車人數已寥寥無幾，許飛立馬就追上我的腳步。

「我是說搭棕幹線欸......幹線的車子比較大欸！算了，這台小公車應該也可以。借過借過，我要坐窗邊的位置。」

她擠進了公車下車門前的坐椅內側，並沒有看向我身後的「後影」。與平時總是戲弄我的許飛不同，現在的她似乎更將心思放在她不願告訴我的目的地。

隨著人群進入公車，我入坐在許飛一旁。

「不知道那個地方現在會不會有......如果還在的話現在就已經準備開始了。好久沒經過了欸，振宇你說是不是？」

「我不予置評，首先我完全不知道妳想去哪裡，再來我不是新營人，這個地方除了學校和公車站以外我完全不熟。」

「......難怪你什麼東西都畫不出來。」許飛期待的臉轉為嫌棄，面對她的不滿我並無反駁之意。

當初填上興日高中純屬國中時期對美術校園的好奇，我已經在這所學校待了兩年過半卻毫無目標，再加上鮮少會與同儕在這逗留閒逛，我從未對校園附近的事物有所認識。

公車發如洩氣的關門聲響，公車廣播女聲喊出了陌生的站名，下一站名稱的中英語以及方言環繞在已坐滿的公車間。

與回家公車型號相同的中型巴士、熟悉聲線的廣播女聲，正前程載著我與許飛，前往我能夠看見連結卻又不曾得知的某處。

公車啟航，看著窗外掠與平日不同的景色，對這校園市區幹道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探索未知的我，心中莫名有些忐忑與悸動。

「週六放學的下午，是最能看清人與這片土地上的關係，以及互相交流的連結喔。」

許飛望向窗外的面龐突然轉了過來，為了避免與她視線交疊，我將視線挪移至她手中的和身分證一樣的紙件。此時我恍惚想起了方才在司機面前晃盪紙件的許飛。

「......妳剛剛沒有嗶卡吧？司機可以讓妳上車嗎？」

許飛聽聞，愣了一下才回過神。將紙件塞進了皮製卡夾裡，皺起了清秀的眉頭。

「這是公車月票喔，只要給司機看過就能搭車了，不過要親自去跟櫃台買優惠票。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振宇是怎麼生活到現在的啊！」

「......只有妳最不適合用這句話對我說教。」

「先不管這個啦，我問你喔，你是不是不曾看過與我以外所產生的『泡影』？」

看著許飛將月票收回褶裙口袋，她指了指窗外的不斷飛動的人群。我望向公車外各自做著彼此事物的路人：剛下班的公務人員、騎載機車帶孩童去補習的家長、在連鎖蛋糕店假日值班，準備卸下崗位的閒聊女店員，每個人如黑色塊狀的「後影」依舊在身後屹立不搖。

履行著應該做的責任，所有情緒與疲憊全數反映在這些人的形狀上。

「嗯，我看不見。」我轉頭看向車內搭公車的乘客，後影仍是呈現黑色的影子形狀。

「......這不就是他們的形狀嗎？」

許飛靜靜聽著我的回答，勾起一抹微笑，輕搖頭著。

「不是喔，才不是這樣。」她將手掌覆在我的雙眼前方，「先從觀察車內的人們吧，把眼睛閉上。」

在我想著許飛想做什麼之際，她輕柔又不失平穩的語調出現在我的耳蝸旁。

「什麼都不要想，用剩下的感官去觀察這個空間。」

失去視線的我懵懂閉上雙眼，緩地將僵直的背靠在了公車座椅上。舊式公車獨有的冷媒氣味、人群高低不一的混雜交談聲，以及夕陽斜射進玻璃的微弱溫暖。彷彿所有一切都將我融入這個空間，我看不見他人後影，試圖去聽清數人們的語調與習慣。

「欸欸欸，聽說學校附近開了一間新甜點店，我們要不要過去吃吃看......」

「那家很久就開了欸！我覺得不好吃。」

「你們成年禮的禮金花了嗎？我拿去買參考書了——」

「喂您好，這裡是xx人壽保險專員，請問魏先生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

「新營醫院，到了。Xinying Hospital。新營病院，到啊——下一站，新營區停2停車場......」

許飛的手依舊放在我的雙眸前，也許能感受到我的睫毛正些微地顫抖著。

「很多不同的聲音和感受，對吧？」

「......嗯。」所有雜亂的資訊一次匯入了腦袋裡，正想愈加挖掘之際，又會被某處發出的聲音猛地蓋過，我始終不能得知公車上的人群交談後的結論與情緒。

用不擅長的感官去了解陌生的人事物，首次讓我感受到不明確與揣測的心情。

「他們所說的這些事情都講到一半就斷掉了，很煩對不對？」許飛假似懊惱道，引導般地模仿著我的情緒。

聽著我與她的問答，再仔細地聆聽公車上總是吵雜的每一處角落。探索著陌生的未知領域，我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啊，比跟許飛溝通還要令人煩躁。」

語落，罩在我眼前的手掌似乎不耐地縮了一下。

「......既然都這樣覺得了，看來是沒問題了。」許飛咳了咳清理嗓子，放開了我眼前的手。

刺眼的夕陽餘暉倏地隔著眼皮照進眼球，受到光亮的瞳孔急遽收縮，未睜眼的視線中只看見一片橙紅。

我些許不適地皺起眉頭，許飛讓人心安的聲線再次響起。

「試著睜開眼睛吧，你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如受到指引的踏實與無畏，我緩地打開了閉上已久的視覺感官。刺眼的光線下，我看見有大有小的七彩泡沫，正從素昧謀生的陌生人的「後影」當中一一鑽出，泡影相互沾黏、交合，抑或是碰撞而破碎，各個散佈在空間不大的公車上。

正當我震驚於眼前此景之際，許飛堅定的語氣中帶著少許欣慰，她緩緩地輕聲說道：

「當你真心感受著他們的生活，就會發現每個人都在這小小的範圍、座位，甚至是這塊土地中，產生了互相交流的『泡影』。」

許飛綻開了滿意的笑容，將我的手與她貼合在一塊。沒有形狀的兩人交疊的手掌之下，與所有人相仿，感受彼此溫度之下蘊育出了屬於我們的泡影。

「在星期六夕陽西下的時段結束一天，你覺得產生這樣漂亮『泡影』的人們，目的地在哪呢？」

語落，公車上熟悉的到站廣播再次響起。

「新營區停2停車場，快到了。 Xinying District 2nd Public Parking Lot——」

看著許飛的我不禁愣神，背著光影的她指向窗外的景色，我傾身朝公車窗戶望去。

街道中早已被落下的夕陽將天空染成靛紅，早已擺好攤販的夜市攤位與人潮將道路擠得水洩不通。公車緩慢前行，更加看得清楚每個移動的人群與表情，以及那數量龐大的「泡影」遍布在L型的夜市街道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隨風俯吹進巴士未關的窗戶。

如同沐浴在五光十色，這樣壯觀而美麗的情景，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見過。

公車到站，所有帶著交流與期待的的各色泡影，隨著人群衝下站的移動進了夜晚的繁榮之中。我還愣於宏觀泡影畫面之際，許飛早已站起身，小巧的臉蛋與我迫近咫尺。

許飛握緊所牽起的手，走下公車的我們跟著人群來到夜市入口。

「所有人都存在同樣的地方，然而每個人的形狀都不一樣，正因為如此——」

兩人手中蘊出的漂亮形狀，毫無聲息地一同融入眾人的幻色泡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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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每個形狀，都很特別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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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我看見正欲向前走的許飛，泡影首次如破碎的玻璃在空中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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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之語：不小心暴露了我平常會坐的公車，夠在地化了吧？~~應該是不會被肉搜~~

所有公車班次跟地點全為屬實，夜市是台南新營禮拜六傍晚會開張的新進夜市，我是從來都沒有進去過啦，~~假新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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