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很小時我就發現,自己似乎與別人不太一樣。
不喜歡粉紅色的鉛筆盒、過於可愛的澎澎裙洋裝,還是孩童鄉間探索的男女分隊,這樣女生喜歡而再正常不過的東西,我打從心底地覺得不適應。
幼稚園班上的老師總是誇我漂亮,爸爸媽媽都會露出自豪的笑容;班上小男生們總是說長大要娶連蘭當新娘子,要我在扮家家酒中扮新娘...... 當時我只能以「不要」作為不喜歡的表達方式,去回絕他們強壓在我身上的期待與成就。
也正因如此,狠狠拒絕他們而大打出手的我,不再有人會來邀請我加入他們的扮家家酒家庭中。
從備受疼愛的乖巧優秀女孩,成為了老師報告家長的頭疼小毛頭。我不想回家,就會在幼稚園放學後的空暇時間躲進家附近廣大糖廠,被夕陽曬得溫暖的水泥圓形中空柱裡頭。
一個人躲在封閉的圓形柱體,我才敢拿出早餐店牛奶附贈的機車公仔,將喜歡而不受身邊的人待見的物品,一一擺放整齊地藏於只有我知道的祕密基地中。
還記得是五月十分吧?天氣漸熱的微暑,即便被水泥悶得有些昏,我還是不願從唯一讓人感到自由得狹小空間鑽出。也就是在這模糊印象之中,我相遇了知曉我內心深處、幼小靈魂的學姊。
「一個人在待在夏天的空柱子裡,會非常難受喔。」
夕陽落下帷幕,在暖黃光線斜射進空柱的霎那,一聲僅是疑問、毫不附加於我期待的關心,從陌生的女子口中緩緩道出。首次被發現藏於秘密基地的我,不自覺驚嚇往後退到了深處。隨著光線的來源,我忐忑地向外望去。
我看見一位如天使的長髮女孩,正從洞口外的世界注視著我。
她輕聲笑了一聲坐在了洞口旁,過曝的陽光使我瞳孔收縮,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標緻的鵝蛋臉、比同齡高中姊姊還要長的柔順長髮、鵝黃色的制服被夕陽照得橙紅。想看清學姊胸口上繡的名字,尚未上小學的我卻怎麼也看不懂。
一切皆襯出學姊的與眾不同,幼時我對這樣美如藝術品的學姊,深深地崇拜著。
「想知道我是誰嗎?那妳必須踏出來喔。」
單純的心思一眼被看穿,望著向我真摯微笑的學姊,我伸出忌憚伸出小手,一隨夏日微風,溫和卻強而有力地將我拉出孤獨的狹窄角落。
黏膩的汗水迎向微弱細風,全身的細胞彷彿在擴張著,努力地感受爽快且不受拘束的世界。我抬頭仰望如微風自由的學姊,這樣的一句話直到現在,依舊深埋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這個世界非常非常大喔,不出來冒險太可惜了。」
喜歡上和學姊享受自由的我,這之後每天都等待著學姊來到糖廠。
她時常會帶一些糖果餅乾給我,全都是甜滋滋的原味雜貨零食;又或是帶著我到糖廠內不再運營的工廠或倉庫探險,累了就走到五分車的鐵軌上,玩單腳站立的遊戲。然而這樣的她卻從未真正告訴我她的名字,僅是一直陪伴我度過無人陪同的下課時間。
「……姊姊,跟我玩不覺得很奇怪嗎?」看著走在軌道上的學姊,我坦白地問出問題。
學姊挑了挑眉,像是思考著怎麼說才能讓年幼孩童聽得懂的口吻道:「不會喔,跟與眾不同的漂亮小孩在一起玩,我很開心。」
年過已久早已模糊的印象裡,我記得學姊扯出了落寞的笑容。
「而且啊,我們也只有在一個人的空間,才能真正放鬆不是嗎?」
和不想回家、不想面對同儕的我相同,學姊首次袒露了想逃避世界的難堪表情。當時的我不曉得開朗、善於溝通的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只覺得這樣的學姊,其實與不想接觸人群的我是一樣的。
「……妳等我一下。」像是想逃避話題似的,學姊跳下軌道往糖廠內部的雜貨店走去。我一人看著學姊的背影,獨自等待著她回到我身旁。
看著夕陽從晚霞中掉下天際,我坐在水泥管上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夜晚轉冷了還在等待學姊。精力匱乏的我在即將眯眼睡著之際,一股涼沁的硬質物體貼上臉頰,我不禁哇地一聲大叫。
「大姊姊……?」看著身後突襲的學姊,我開心地露出安心的笑容,接過她塞在我臉上的玻璃彈珠汽水。
「剛剛叫阿婆幫我冰久一點,好像沒有差多少。如果有經費的話,那台冰箱確實該換了。」
學姊撅了撅嘴說道。她拿著兩瓶微冰的彈珠汽水、一手藏在身後,順平了百褶裙擺坐在了我的身旁。我吃力地轉開彈珠汽水上的蓋子,卻因為力氣過小而無動於衷。
「妳不是想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我會跟妳一起玩的原因。」學姊順手抽走了我的汽水,將汽水放在她的臉頰旁。
指尖用食指輕彈透明的玻璃瓶身,裡頭便出現了微小氣泡,向上滾動、翻騰、波啪地化作氣體消失。在我看得入神之際,我聽見了玻璃敲擊的清脆聲響。
嘶沙——
「妳的形狀,很特別喔。」圓潤而漂亮的彈珠落入水中,浸入萬顆細小氣泡當中。「但是卻沒什麼顏色呢。」
喀啷喀啷,學姊搖晃瓶身,反射著黃昏時分的晚霞,昏暗的光線經過玻璃,折射出不明顯的虹光。聽著學姊的回答,我不太懂她的意思,然而從她的眼瞳裡,我似乎知道她看得見我所無法得知的東西。
「就跟裝在玻璃瓶的透明氣泡一樣,沒有規矩、沒有歸屬。」
她站起身,從身後拿出了一張印刷的廢紙給我。我緩緩地展開了捲起的紙,映入眼簾的是夕陽下坐在水泥管上等待學姊的我,身後出現了一大塊留著空白的不規則形狀。
「我手邊沒有顏料,所以就先這樣。」
學姊走到了軌道上,往糖廠中心廠區的位置走去。我抬起視線,看著漸行漸遠的學姊離開我的秘密基地,最後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等妳學會幫自己上色過後,再來找我完成這幅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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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留我一人,在這之後的每一天,我就不曾再遇見那看得見我形狀的學姊。
幼稚園畢業前我總是會在同樣時間待在與學姊相遇的地方,直至上了小學、國中,上學時間拉長、課業壓力,以及經營不善而倒閉的糖廠關廠,我就不再進入那充滿小時回憶的秘密基地。
成績優異的我升上了學姊的興日高中,穿著相同制服,我試圖尋找十年前曾在此校就讀的學姊蹤跡,翻找畢冊、各界校友,然而沒有記住學姊名字的我,卻從未查到她的蹤跡,彷彿一切都被有心人士消滅殆盡。
查到最後才發現,所有校務資料全是被與學姊同屆、二十年前的校友教務主任——石方所管理,而一切的起源線索,就終止於他的權威之下。僅有學生私下流傳著二十年前天台自殺的學姊。
為了調查學姊的痕跡,我甚至向學校提出學生會制度及社團自制,創辦了首屆的校園怪談社。途中卻不斷被石方阻攔,從這時我便知曉,也許我一直追尋的目標,早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如同廢棄糖廠內被遺棄的中空水泥柱,我沒有帶走任何藏於狹窄空間的機車公仔、數顆玻璃彈珠。
我想觸及,卻無法了解的某項事物,被完整地遺留在幼時記憶裡。
畢業後的我滿足父母的期待,完成學業、聯誼,最後回到離家近的母校擔任老師就職,我也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及真正的性向,對於老師這樣需要良好名聲的教職工作,也許這才是符合社會角色的最佳典範。
看著眼前震驚卻又無法反駁的陳彥,留下校園怪談社,不過是為了將自己追尋的堅持保留最後的痕跡。對於這樣將期待付諸於他的我而言,我感到非常抱歉。
「以老師、以性向的站位,我都不會喜歡上你。」
「……對不起。」
看著他失神落魄地離開了我的教室,我查覺久久待在門外等待陳彥的黃依婷。那股帶著難以言喻的難堪神情,也許聽到了我和陳彥的所有對話吧?不過也無所謂了。
那孩子也一樣,是在追尋著毫無結果的目標,我們都是被某項事物所制約、渴望形狀的人們。
所以直至現在,我依舊被囚禁在社會的玻璃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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