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少女正在尋找形狀 - 第五章天台上的許飛正在尋找形狀＜2＞

天幕在太陽落下前染上緋紅，鳥群們知曉白日即將結束便匆匆離去，鳥鳴漸弱，僅剩蟬聲在放學後的晚霞滋滋作響。

鳥禽們都知道夜黑該回家了，在糖廠內的兩位少女卻不為所動。

許飛單腳踩在了久未啟動的廢棄鐵道路軌，知趣地玩著平衡遊戲。她與看著一旁坐在水泥管上的小女孩兩人嫌少對話，不過卻沒有絲毫不自在。

許飛看得見她身後的形狀，她知道現在的小女孩很放鬆。

「姊姊，跟我玩不覺得很奇怪嗎？」小女孩疑問道，從對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摯。

許飛是翹開大提琴課、拿著偷來的公車票卷、躲開管家司機控制範圍之下溜出來的，看著眼前後影與眾不同的小女孩這麼質疑自己，不免感到些微掃興，不過還是挑了個眉，思索著該如何回答。

她停下腳步，面對對方身後透明如水中氣泡的形狀回答道。

「不會喔，和與眾不同的漂亮小孩一起玩，我很開心。」

小女孩疑惑歪頭，許飛並不意外會得到這種反應，她也是首次對他人坦承自己眼裡的世界，不過在對方看不見形狀的情況下，她不認為小女孩能聽得懂言外之意。

是啊，在不被看見的情況下，怎能奢求對方了解自己呢？

少女露出一抹黯淡的笑容，這失落的情緒連小女孩的讀得出來。

「而且啊，我們也只有在一個人的空間，才能真正的放鬆不是嗎？」

如此需要同儕的幼年少女會落單至此，想必一定是這個世界讓她無落腳之處了吧？這個被父親忽視而無人管理的糖廠內部，也許就是她唯一能展現自我的地方，許飛想著。

就像在天台追尋振羽翱翔天際的白鴿之際，她好像能夠在那個剎那間觸碰到自己想追尋的事物。

即便她從未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

自從那次踏上頂樓後，她便會在放學人煙稀少之際上樓作畫，每一次畫架上的草稿總會出現一位少女的圖像，她卻從未下筆上色過。

「……妳等我一下。」

許飛腦中閃過靈光，一溜煙跳下鐵道跑進糖廠園區的雜貨小舖。

「婆婆，妳這邊有紙筆對吧？」

「嘿啊，哩捂咩艾瞎咪膩。」

每天陪場內員工聊天打閒雜的婆婆一口流利台語，向著自家廠長女兒熱情招呼。會在糖廠工作的員工大多都有了歲數，台南的多數糖廠已過了興盛時期，走向衰敗的產業被國營企業買走後，就是老員工坐等領退休金的閒缺，許飛的爸爸便是如此，長期不在新營鄉鎮生活，卻頂著廠長職稱在外頭將廠內所剩資產變為私人財產，光鮮亮麗的名聲之下，員工都默認且貪婪分取利益著。

已經在新營糖廠生活年過甲子婆婆，是常常幫許飛掩護打混過關的婆婆能手，從小就幫許飛躲開管家的監視，因此知道許飛並不是這麼乖巧待命的小孩。

許飛接過婆婆的紙筆，久未削尖的筆頭一筆划過有些崎嶇，卻不影響許飛發揮。她試著拼湊出腦中方才閃現的畫面將其畫下，首先出現的是坐在水泥管，仰望自己的小女孩，以及後頭那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空白。

與照尋老師規矩的畫法不同、與自己在頂樓的從未上色的畫作不同，她看見了自己畫裡總是缺少的事物。許飛輕咬著筆頭，瞇起眼，她開始思索著如何將只有自己看得見的世界在紙上作畫。

陡然，如泡沫虹光的光影映落紙上。

少女抬眼往光線方向望去。原來是夕陽餘暉照進窗內時經過架上的彈珠汽水，透明瓶身折射陽光在白紙上留下痕跡，沒有規則而微弱虛晃著。

就如小女孩身後的形狀一樣。

許飛一把拿起兩罐冰櫃內的彈珠汽水，奔出舖外的模樣就像發現新探險基地的小孩一樣，興奮的她將微冰的汽水敷在久等許久而打盹的小女孩臉頰上，驚嚇地驚叫連連。

「剛剛叫阿婆幫我冰久一點，好像沒有差多少，如果有經費的話，那台冰箱確實該換了。」

許飛輕彈玻璃瓶身，汽水被轉開的剎那發出嘶沙聲響。

「妳的形狀，很特別喔。」

女孩身後透明的形狀波啪地泛起波瀾，果然和許飛看見的畫面一樣——

「就跟裝在玻璃瓶的氣泡一樣，沒有規矩、沒有歸屬。」

透明的瓶身容納著一顆顆不同型態的氣泡，在兩人的注視下翻騰滾動。直至水面回歸平靜，許飛將畫紙交付小女孩手上，便再次踏上鐵道軌路上，「我手邊沒有顏料，所以就先這樣。」

「等妳學會自己上色之後，再來找我完成這幅畫吧。」

——向妳這樣特別的形狀，不應該是讓別人添上色彩才對。

許飛一人走向糖廠園區外，看著著急尋找失蹤大小姐管家慌急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坐上了轎車。

看見老闆女兒的出現，管家卸下重擔的樣子從「後影」表露無疑，開車一路碎唸著許飛的魯莽與膽勢，然而這些對於本人全是耳邊風。

「司機叔叔。」許飛硬生生打斷了年過六十的老頭話語權，皺眉望向窗外，「為什麼最近常常看見死掉的鴿子在鎮上附近？」

「……噴灑農藥吧，糖業早就沒落了，早就都噴稻田農藥，如果是甘蔗田還不用噴這麼多的說……一下子多噴了這麼多農藥，所有毒死的數量就變多了。對了，不是我要說小姐。怎麼能夠這樣搭車亂跑——」

轎車隨著鄉間公路飛逝而過，外頭改種稻作的田地上佈滿如細絲織網的捕鳥網，獵捕了數不清的鳥類。斷翅、蜷曲、掛吊，所有呈現了畸形死相白鴿，即便早已死亡而沒有形狀的牠們，許飛依舊看見了牠們逃脫掙扎的最後慘樣。

她沒有看見形狀，牠們跟自己一樣是沒有形狀的事物。

——沒有形狀的事物，死亡能夠連結起她從未體會過的感受嗎？

邪惡的想法倏地掠過腦門，管家一句如審判的告知拉回許飛的念頭。

「廠長先生這週末將會回來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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