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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表情很奇怪。」
被士兵領往湖邊的途中,夏碎終於開口。被他們注視了這麼久,再怎麼樣也發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你起床氣發作了。」「我只是想叫你起床結果你把我痛打一頓!」
三人同時開口,最後一個說得幾乎聲淚俱下的是提爾……對了,以前冰炎似乎提過,雖然頗覺奇怪,夏碎仍然耐心重複。
「我沒有起床氣,今早醒來也是立刻出發了。」
他不記得了。提爾瞪大眼,忍不住說出事情始末順便加油添醋:「你一睜眼就先閃電般地痛揍我兩拳再用腳把我踹到空中然後迴身好幾踢連小呈予施了術法都被你解開--」連換氣也不用,提爾飆了一長串後期待地等著夏碎反應。
「我有一點疑問。」
聽著提爾口沫橫飛像是在敘述什麼格鬥遊戲,夏碎依然保持冷靜,「照你們的說法,我被叫醒後痛揍提爾好幾拳還同時解開呈予的咒術--那麼,我是怎麼停下來的?」
三人沉默,你瞄瞄我我瞄瞄妳,最後冰炎跟提爾的視線落到呈予身上。
「呈予?」夏碎催促著答案。
「這個……算、算了,反正那不重要。」呈予乾笑幾聲,指尖伸向前方示意他們看向不遠處,「就是這個地方吧,看樣子牠還沒出現。」
已有不少士兵在湖邊守衛,只是不少人都透出濃濃的疲憊感,看來也拿他們族裡的聖獸無可奈何。
「作為代表,我在此感謝公會支援。」隨著士兵指引,他們與一名看起來像是高階將領的人會合,介紹過彼此後對方朝他們行禮,立刻進入話題,「我會跟你們說明最新情況--」
正討論著,士兵卻急急忙忙地趕來報告。
「隊長,牠出現了!」
眾人一聽,連忙奔出營外,只見一圈圈沉重的黑色液體從原本湛藍的湖心擴散,某種龐大巨獸破開水面,仰頭發出長長的咆嘯。
士兵們一時間被震得東倒西歪,但冰炎跟夏碎倒是站得穩穩地毫不動搖,分神瞥去,呈予已設下結界,要保護她自己跟提爾是綽綽有餘。
既然後方毋須顧慮,他們也就迎上前去,打算先行制止躁動不安的聖獸減少士兵無謂的耗損。聯手設下結界,花了點時間等著那隻獸慢慢安靜下來,他們與士兵一同謹慎地等待著,結果那隻獸只是蓄著力,等士兵放鬆警戒,一個猛力衝撞,竟讓牠撞出缺口。
得了空,那隻巨獸逕自撲向岸邊士兵,衝得又急又快。大部分人立即避開,但仍有士兵僵在當場,手上武器還傻傻對著目標。
「滾開!」
冰炎怒吼,翻身搶在巨獸前面撞開對方,沉重壓力隨之從背後襲來,嘩啦一聲,他被咬進深深的湖裡。
誰的尖叫與驚吼被層層湖水隔絕在外,聲音聽不清楚,水的壓力降低了他的攻擊速度,目標卻沒減少分毫。某種黝黑生物從聖獸口中竄了出來,一下子纏住他的腳拉往湖底,模糊的視線中,冰炎瞪著眼前生物變化、變化,勾起他埋在記憶深處的微笑。
「……亞。」
「亞!」
他張開眼,一醒來就看到精靈趴在床頭直逼眼前,漂亮的銀色眼瞳裡僅剩微弱的光。
「很少看到亞睡過頭呢。」
「真是的,你別吵他。」
一旁的紅髮女子注意到他起身,溫聲道:「醒來了?要不要再多睡一會兒?」
有那麼幾秒他竟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死死盯著面前的男女,活生生的,會走動、會笑。視線轉過洞穴內熟悉擺設,他握了握拳,是記憶中軟弱無力的手,眼睜睜看著黑影侵襲當年兩人。
但是,他們出現在這裡,舉手投足一如往常,精靈跟紅髮女子碰了碰額,彼此露出親暱微笑。
是夢?
有些恍惚地垂下眸,他知道他們三人住在一塊會作什麼事,那都是過往熟悉之事--他會陪精靈採藥草,阻止他帶回更多小動物;他能聽紅髮女子講述家族歷史,並依在她身邊熟睡。
如果是夢……
驀地一道聲音微弱響起,他僵了僵,沉默半晌,乾澀喉嚨溢出有些破碎的聲音。
「我……」
「嗯?」
瞅著那兩人的笑容,他慢慢開口。
「我不能留在這裡……我要走了。」
「為什麼?亞不想跟我們在一起?」
精靈垮下臉扁了嘴,臉孔膩上來蹭了蹭,他靜默著,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接受。
「因為,我有必須面對的事情。」
「什麼事?」
精靈微偏了頭,刺眼的熟悉,女子攬過他的肩,耐心道:「亞,你跟我們在一起,就不用去想那些事情了。」
「避開外界的打擾,我們三人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嗎?」
「那麼,」深深地看了他們最後一眼,銳利的血色眼眸再無猶豫,「告訴我,現在的……我的名字。」
「亞?你不是就叫亞嗎?你只有這個名字啊。」
逝去的亡魂聲聲喚著他的名,隨著他的沉默,記憶中的兩張面容逐漸扭曲變形。
「不。」
我還有一個名字,一個承載了分離之後所有記憶的名字,我是--
「「--冰炎!」」
兩道聲音在腦海內清脆地迸開,伸過來的獸的爪子隨著夢境一併碎裂,他不再回頭,只是努力撥開濃重的黑暗,向上方隱隱約約的光源伸去。
「噗哈!」
湖面破開,冰炎浮上水面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抓住夏碎伸過來的手,呈予丟出的火符同時在他身後炸開,逼開了某種附在後方的物體。
手臂一撐施力跳上船,冰炎將濕淋淋的長髮往後撥,眺著那隻在十幾公尺外徘徊伺機而動的生物。
「竊取夢境的小型魔獸……我早該想到的,竟然寄生在妖精的聖獸身上,難怪會這麼暴躁。」
「抱歉,我花了點時間才把牠跟你分開,還託了呈予幫忙。」
夏碎甩出符咒,見冰炎晃了下,即時托住他的手臂。
「受傷了?」
「沒事,只是大意,力量被吸走一點。」
夏碎有些訝異,但也沒多問,只是與冰炎合力將魔獸封印住。而聖獸脫離寄生後性子也穩定下來,讓提爾順利取到藥引趕回城。
「那麼我先回去,等等見!」
提爾匆匆離開,留下他們處理後續事宜。回報過任務,冰炎長長地吐了口氣,也沒費力蒸乾衣服,索性靠著一旁樹幹席地休息。周遭聲音模糊,精靈與女子的話卻異常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亞,你跟我們在一起,就不用去想那些事情了。」
「……亞,避開外界的打擾,我們三人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嗎?」
「……亞?你不是就叫亞嗎?你只有這個名字啊。」
「冰炎,你沒事吧?」
夏碎跟顧呈予有些擔心地湊過來,他輕輕搖了頭。兩人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壓低了音量討論著要把提爾拖過來幫忙檢查。夏碎的聲音偏低沉,呈予的高些,但都是速度平緩,聽著挺順耳,只方才他在深深的湖底之際,變成又急又慌,透出毫不保留的擔憂。
對,就像現在一樣。
「我聽到……你們的聲音。」
摀住自己的額,冰炎忍不住笑了出來,手上污水流進眼睛裡,很痛,但這樣剛好。
見他們微顯疑惑,他也沒打算解釋,只是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打算將事情問清楚。
「夏碎,我被拖下去之後,發生什麼事?」
「其他人忙著處理突然陷入暈眩狀態的聖獸,我們跟幾個人借了船試圖靠近你被拉下去的地方。」
「你像是在湖底睡著了。」
呈予接過話。但她沒說出口的是,當冰炎被拖下水後,她也看到了那黝黑生物,依稀知道那是與夢境攸關的魔獸,她知道驅趕牠的咒術,但被寄生者還殘留在夢境的時候絕非是好時機,一不小心就會永遠活在夢裡,這點讓夏碎跟她遲疑了。更何況,冰炎可能夢到某些懷念的事情……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湖心的他的表情像是懷著一股很久很久的眷戀,像是可以這麼沉睡下去。
「你後來是怎麼掙脫夢境的?」
夏碎斟酌著詢問,跟呈予同樣看到冰炎的他,也不確定是否該問這個問題。
「看飽睡飽,就醒了。」
冰炎答得相當隨意,夏碎似乎理解了什麼,點點頭;呈予想了好一會兒,才拍拍他的手,有些生硬地道:「其實你睡著也沒關係,我們總會叫醒你的。」
她真的很不會安慰人。呈予有些悶,要討論術法她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現在倒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想妳將來有機會叫醒的是夏碎而不是我。」冰炎瞪她一眼,哼了聲。
他不曾忘記過去,那是陰影纏繞也未能減損半分的溫暖記憶,而時間繼續流轉,他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以及重要到足以讓他放在心底的人。
現在依然會有對他伸出雙手的人,不只是賽塔,不只是瞳狼,不只因為他是亞,而是同時也擁有冰炎之名的人。當他破開水面,他看到湛藍的天空,還有夏碎與顧呈予伸出來的手。
於是他確信自己會繼續前進,直至那一刻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