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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紫陽花》─奧華子
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那麼,人類的記憶可以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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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航廈就能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風撲鼻而來,赤司將圍巾又圍緊了一點,伸手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千代田區永田町1-6-1,謝謝。」
路上的景色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不變的是依然熱鬧喧囂的氛圍。
這幾年他已經很少回來日本了,不知不覺間,曾經很熟悉的地方也開始變得陌生。
下了車之後,赤司開始隨意地走著,街上的景色似乎變了些,但大致還是跟他上次回來時差不多的模樣。
這次回來他沒有通知任何人,連父親都不知道,還以為他現在還在德國。
站在街口,赤司抬起頭望著已經變成綠燈的號誌,正要踏出去的時候,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他背後響起,帶著些許的驚訝。
「赤司?你怎麼回來了?」
赤司回過頭去,綠髮的男人在他背後一臉遲疑的樣子,穿著襯衫打上領帶,一身西裝嚴實整齊的綠間仍是跟以往沒有兩樣,正直嚴肅過了頭。
赤司也稍微有點驚訝,不過很快他就收拾好情緒,對著好友微笑。
「真太郎,好久不見。」
赤司和綠間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聊聊彼此的近況,以及那些同樣也很久不見的傢伙。
拜現在正是上班時間所賜,咖啡廳的人很少,輕柔緩和的抒情歌曲繚繞在咖啡廳內,濃郁的咖啡香和烘焙的氣味讓心情慢慢沉澱下來,彷彿連時間都會在此駐足。
「這次怎麼有空回來?」
赤司放下手裡的咖啡,瓷杯與盤子相觸的一瞬間發出一聲清脆的喀。
「真太郎,你知道的。」
當赤司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後,綠間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一種瞭然於心的無奈。
「赤司,我以為你會更聰明的。」
「這跟那沒有關係,真太郎。」赤司垂下視線,用小湯匙輕輕攪拌著眼前的咖啡,他單手撐著頭,臉上的笑儘管依就是那樣淡定從容。
「只是因為他是那個人,如此而已。」
綠間低下頭,黑褐色的液體映出他的臉龐,他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幾乎是一種不忍心。
是啊,綠間也是知道的。
只是因為他是那個人,不需要任何多餘的理由。
「你打算這樣下去到什麼時候?」綠間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幾乎要聽不到。
凱文科恩的鋼琴聲蓋過了赤司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赤司放下湯匙,側頭望向窗外那一片透明藍的天空。
那樣的色彩,和那人是多麼的相似。
「呵、誰知道呢……」
※
告別了綠間之後,赤司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間他看到前面的街道上圍了一大群人,還有攝影設備什麼的,看樣子大概是在拍廣告吧,沒有太多興趣看下去的赤司本來想繞過去的,但是匆匆一瞥中一抹熟悉的金色掠過他的視線,讓赤司腳下的步伐稍稍頓了下。
「好──先暫停,二十分鐘後繼續!」
好不容易導演終於給了休息的許可,差點虛脫的黃瀨如獲大赦地從攝影機前下來,正要去找自家經紀人的時候,他卻先一步看到站在人群之外,含笑望過來的赤髮青年。
「好久不見了,涼太。」
「嚇了我一大跳……小赤司你怎麼突然出現了?」
因為不能離開拍攝現場太遠,只好就近找個較為清靜的角落,黃瀨一開口就跟綠間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怎麼,涼太你不高興看到我嗎?」赤司似笑非笑地挑眉。
即使已經從中學畢業了很多年,赤司也早已不再是自己的隊長了,但是中學那兩年所養成的習慣已經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了,看到赤司那樣的笑法,黃賴一下子寒毛直豎。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看到小赤司回來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呢啊哈哈……」
「那真是太好呢,看來我以後要多回來幾次才行。」
「啊哈、啊哈哈,我真是太高興了……」
沒有意義的談話暫時告了一段落,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其實黃瀨知道赤司為什麼回來,高中畢業後就去德國留學,後來在德國長期定居下來的赤司已經很少回來日本了,而每次回來的原因,永遠就只有那麼一個。
「吶、小赤司去看過小黑子了嗎?」猝不及防地,黃瀨突然這麼問道。
「……還沒,才剛下飛機而已。」
赤司的僵硬只在一開始的瞬間,馬上又恢復到原本的模樣,但是對於善於模仿和觀察的黃瀨來說,那一瞬間的異樣還是讓他捕捉到了。
黃瀨突然覺得很難過,不管是為了黑子,還是為了赤司。
「我前幾天有去找小黑子喔,他看起來氣色很好,臉上也都掛著笑容,雖然存在感好像還是沒進步,老是嚇到去買花的客人,但是好像真的很高興呢,真的太好了。」黃瀨故作輕鬆地講著,動作誇張地比劃著。
「你們……還很常去看哲也嗎?」
黃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然後他露出些許苦笑。
「老實說,比起之前已經很少了,雖然我們都還是很關心小黑子,也希望小黑子能想起我們,可是沒辦法啊,每一次小黑子看到我們的時候都像第一次見面,大家都很難受,也怕我們會不自覺讓小黑子感到壓力,所以漸漸地就比較少過去了。」
黃瀨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讓已經在眼眶打轉的眼淚收回去,鼻頭酸酸的,可是他硬是沒有流下眼淚。
因為連他們這些只是朋友的人都這麼難受了,更何況是深愛黑子的赤司?
所以他們不管是在黑子還是在赤司面前,都盡量裝作輕鬆愉快,不讓過多的悲傷再給那兩個人增加負荷。
黃瀨將眼淚逼回去,對赤司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涼太,謝謝你們。」赤司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輕地說道。
「沒什麼啦,小黑子也是我們的朋友嘛,小赤司這樣說就太見外了。」黃瀨笑瞇瞇地說道,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衝到保母車上去拿東西又衝了回來。
「差點忘記了,這是前天到北海道出外景帶回來的土產,拜託小赤司幫我拿給小黑子。」
「嗯,我知道了。」
「嘿嘿謝啦……啊,導演在叫我了,那麼這個就拜託小赤司了!」
匆匆說完黃瀨就回到拍攝中了,赤司注視著黃瀨專注工作的模樣,然後看了看手中的土產。
巧克力,正好是黑子喜歡的甜食。
哲也會喜歡的吧?
赤司輕輕地笑了起來,只是心臟的某個地方痛了一下。
※
赤司喜歡黑子,早在他們都還在同一個籃球隊的時候就是了,而黑子亦同,儘管後來他們因為理念的分歧和種種的因素而彼此對立也依然如此,那時候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遲早會在一起。
赤司也以為會是這樣,他甚至連未來都打算好了,就算父親不同意他跟黑子在一起也無所謂,他這一生唯一想執手相伴的人永遠只有一個。
※
「喔,這不是赤司嗎?」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但赤司並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到那個人,他回過頭,一身休閒打扮的火神大我就站在他身後幾步的地方,高高揚著眉毛,似乎很驚訝的樣子。
「大我,好久不見,最近比賽如何?」
「啊?還可以啦,不過這次有打進季後賽了。」火神咕噥了幾聲,然後視線落到赤司身上,「你是回來看黑子的嗎?」
赤司沒有回答,但是看在火神眼裡那已經是默認的樣子了。嘆了口氣,火神一把將外套甩到肩上。
「我說啊,你們要搞到什麼時候?」
赤司依然沒有說話,火神在等赤司回答,兩人暫時又出現了沉默。
「……不可能的。」
「哈啊?」
面對火神皺著眉頭的反應,赤司只是淡淡地看過去,視線落在很遠很遠以外的地方。
「我跟哲也,只能這樣了。」
「等等,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赤司嗎……」火神糊塗了,因為在他認知中的赤司征十郎絕對不是會說出這種話的男人,那跟他印象中永遠高高在上充滿傲氣,將一切掌握在手裡的赤司完全不符合。
然而赤司卻只是輕輕瞥了火神一眼。
「大我,你不懂。」彷彿自言自語,赤司的聲音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我跟哲也……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
沒有理會滿臉迷惑的火神,赤司抬起了頭,將藍天的色彩映入眼中。
微微的,心臟某個地方又痛了一下。
※
他本來都要告白了,在他跟黑子高三就要畢業的前夕。
可是他做錯了一件事,那件事讓他至今都不能釋懷,也無法原諒自己的過錯。
那些朋友們怎樣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明明他依然那麼愛著黑子,卻始終只是默默地關注著,儘管來自父親的反對已經不存在了,他卻依然沒有將那份情意告訴黑子。
黑子本身的狀況是一個原因,來自黑子夫婦的反對也是一個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他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
※
赤司慢慢地走著,很慢很慢,他的腳步中帶著些許遲疑,和往常的俐落不同,像是在害怕著什麼一樣。
近鄉情怯啊。赤司輕笑了聲,可是眼中有苦澀。
他不是近鄉,可是卻有同樣的感覺。
赤司最後停在一間花店前,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隔著玻璃窗,他的視線透過那些花花草草落在了櫃檯後那一抹水藍的身影上。
寂靜很久的心臟忽然激烈地跳動著,赤司忍不住深呼吸將手按上心口,貪婪地注視著他所愛的那個人,不願離開一分一秒。
如果此刻能成永恆,那該有多好。
「您需要的花已經包裝好了,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來喔。」
將包裝好的花交給客人,黑子哲也揚著淺淺的笑容目送客人離開店裡,然後準備繼續先前被打斷的工作。
這時候,門口的風鈴又響了起來,黑子抬起頭,習慣性地說出招呼語。
「歡迎光臨,客人需要什麼嗎?」
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客人說出需要什麼,略為疑惑的黑子放下手邊剪枝的工作,抬起頭的時候卻對上了一雙從未看過的異色眼眸。
真漂亮啊……不過這位客人似乎是沒見過的生面孔呢。
「您好,需要我幫您服務嗎?」
依舊是那張清秀的面容,唇邊彎起的淺淺笑意寧靜如水,水藍色的眼眸很清澈卻也同樣陌生。
──對赤司征十郎這個人的陌生。
「我來買花的,順便幫人送東西過來。」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赤司微笑著說道,語氣中聽不出一絲異樣。
「送……東西?」黑子卻好像有些疑惑了。「請問是誰的呢?」
「黃瀨,黃瀨涼太托我帶過來的土產。」
黃瀨……?聽起來很陌生的名字。黑子的眼中閃過一抹困惑,他伸手從圍裙口袋拿出了一本記事簿,開始認真地翻找了起來。
「啊,有了,是黃、瀨……君,對嗎?」輕輕鬆了口氣,黑子略帶歉意地看向赤司。
「真的非常抱歉,我好幾年前出過車禍,很多事情都記不太住,讓您見笑了。」
水藍青年的笑容讓人感覺很舒服,赤司表面上也是笑笑的,可是在黑子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卻握得死緊,像是想掐進血肉裡似的。
「沒關係,我有個朋友也是這樣,不需要太在意。」
「原來是這樣。」
黑子微微一笑,卻沒有再問下去。
赤司很熟悉,那是黑子對於非熟人的態度,禮貌中帶著生疏,絕對的劃清界線,不是自己該問的絕對不會去碰觸。
呵、這也是應該的,對於現在的黑子來說,他跟陌生人其實也沒有兩樣。
「那麼,請問客人需要什麼呢?」
赤司凝視著黑子的眼睛,然後垂下眼勾起輕笑。
「我想要買花,麻煩你幫我隨便選幾種吧。」
「好的,請客人稍等一下。」
赤司默默注視著黑子忙碌的背影,什麼話也沒有說,眼裡卻滿是複雜。
如果那時候不是他開玩笑讓黑子來京都找他的話,黑子就不會出事了,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
捧著一束包好的水仙花,赤司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隨意晃著。
那場車禍讓黑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因為傷到腦部的關係,黑子除了父母以外的人都記不得了,甚至因為海馬迴也受損了,任何事只要到了隔天黑子都想不起來,他甚至記不起前一天吃了什麼。
因為這樣的狀況,黑子後來並沒有按照預定的去上大學,而是留在家中一邊為一些雜誌和報紙寫專欄,偶爾在家裡開的花店幫忙。
黑子夫婦心疼獨生子遇到這種事,憤怒的父母將一切都怪到赤司身上,他們早就反對兒子跟同性談戀愛了,但是一向乖巧的兒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和那個男的分手,既然現在兒子都失憶了,正好趁這個機會徹底將那兩人分開。
黑子夫婦藏起家中所有和赤司有關的物品,包括照片、畢業紀念冊、赤司送給黑子的東西,生怕兒子會因為看到這些東西而想起赤司這個人。
赤司不怪黑子夫婦,因為他也認為那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的關係,黑子不會出車禍,他會和別人一樣上大學、會依然對著自己微笑、會在他面前露出羞澀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不會變。
所以在黑子夫婦直接了當告訴他,不願意黑子再跟他扯上關係的時候,赤司並沒有發怒,而是默默接受。
『請你別再靠近小哲了,這是我們做為父母的唯一要求。』
『我們不希望小哲再受傷,所以,請你體諒。』
他能理解黑子夫婦的心情,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多說。
那是他的責任,他要一輩子負擔的錯誤。
※
待在日本的最後一天,赤司臨走前又去了花店一次。他靜靜站在門口,看著水藍的青年為幾個大學生把花包起來,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非常感謝,歡迎下次再來。」
然後水藍的青年注意到站在門口的他,在片刻的怔楞後一樣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你好,客人需要什麼嗎?」
生疏的口吻,陌生的眼神,現在在黑子哲也的眼中,他依然還是一個陌生人。
「沒什麼,謝謝你。」
※
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而人的記憶,又能持續多久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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