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夜晚將近》

日正當午，日陽直曬後頸至刺痛。

黎鴞仍在馬上垂首不敢直視黎鷹，心頭被對方溫柔嗓音刺痛。

而男人擔憂目光掃過青年，忍不住抬手半迫他與自己對看。

「二郎，為兄見你歸家，自是萬分欣喜，但告訴阿兄，發生什麼事了？二叔他們呢？怎麼讓你獨自歸來？而且你不是明日才到⋯⋯」

黎鷹眉頭微皺，壓低嗓音，憂思道：「你向來都是自律的孩子，怎麼會⋯⋯是離營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還是回來的路上受苦了？」

都不是，阿兄。

都不是。

黎鴞垂眸。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只知曉，那剎那間他如同被使差勾走神，完全無法自制。

好可怕。

這究竟是甚麼?

如魔魘般。

失控。

青年握緊韁繩的右手微微顫抖，落入黎鷹眼底，心中不禁焦急萬分，然當他方欲開口問及，就耳聞正廳方向傳來嘈雜人聲。

兄弟倆同時回神轉頭，注意到是各分家人走出廳堂。見狀，黎鴞趕忙壓緊手腕、翻身下馬，姜青則抱起僅剩嗚咽聲的黎燕走到兄弟身畔，悄聲表示：「大郎，我先帶天兒回後院。」又騰出手輕觸黎鴞額頭，溫和吩咐：「二郎，你待會也來後院吧，梳洗熱水幫你備著。」語畢趕在眾人出來前離去。

而黎鷹壓下內心憂慮，就要交代黎鴞避開其他人，直言：「二郎，你先去後院——」可話未完，分家各家主事者已瞧見兩人身影，開口問候。

「這不是小二郎嗎？我怎麼印象中千白二兄長傳話是明天才會抵達？你們該不會從雁門關插翅飛回來的吧？」

黎兆最小的弟弟——庶出的老六，黎六文年紀不過三十好幾，容貌與長子黎兆年輕時極為相似，也與黎鴞樣貌相似。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RuIeybnWE

他是祖父輩分膝下最年幼的兒子，相對其他手足與小自己不到半輪的黎鷹莫分輩分，說話自也較無顧忌，瞥了眼草草結束會議奔出廳堂的黎鷹，終是心領神會，挑眉打趣道：「難怪小大郎——家主今日如此心神不寧。」

聽聞此言，黎鴞低頭不語，面色有些慘白。

其神態看得走在後頭、從小作為主要教導者的黎百里看得皺眉，不滿低喝：「為何從軍報效家國後你竟是這般委靡不振之樣？」

眾人一片啞然，訝異眼神交互，而遭三叔責備使黎鴞下意識挺直背脊，應道：「三叔，黎鴞不敢辱家風。」

為何即使參軍受訓，見過戰場死亡白骨，他此時卻仍如當年弱齡雉兒，畏懼眼前長父口中稱不上嚴厲的訓斥？

青年盡力壓抑貼緊獵褲的顫抖指尖，目光卻不敢與長輩對視。

注意到其作為，黎百里難掩失望之情，走至黎鴞面前，無視黎鷹微慍與緊抿唇角，雙手附於背後開始訓誡：「瞧你牽馬在此，是否不顧禮儀、衝撞正門廳堂？」

他並非吼叫責備，可仍讓眾人如坐針氈。此刻黎兆正陪大妾盧筠與二子前往范揚娘家，不知確切行蹤，至於黎千白尚未歸來，無人能出言止消此刻最為年長的黎百里，更莫提還未成氣候的年輕家主黎鷹。

畢竟眼前之人仍是其阿爺同父同母之弟，亦是其三叔，還有掌握分家——黎氏三房之權的分家門主。

「當初兄長讓我教導你，便是盼你知己本分、不忘家訓，成為足以輔佐大郎之人，建議兄長送你去門關，自也用意為此，未料你這三載竟毫無長進，還是中途歸鄉使你就此鬆懈不知輕重?」

男人搖頭嘆氣，其話分別聽在黎鷹與黎鴞耳底，各有所思，黎兆長子心底難得升起憤怒，次子則默默接受。

「三兄，小二郎方從那雁門關頭回來，何不——」見侄兒們神態，老四黎武本欲緩頰，卻在黎百里凌厲目光下禁聲，後退數步，搖頭否認：「當四弟未講。」

只有大兄長與二兄長制得了此人。

黎祀、黎武與黎六文互望，兄弟幾人心照不宣。

此刻黎鷹深吐息，閉起雙眸有又睜開，擋到個頭已比自己高的黎鴞身前，按耐住語調，恭敬表示：「三叔，二郎跋涉千里歸來，自是叨念家人，有些急促，也乃常人情理之中，不至說他無禮。」

兄長維護之意，青年豈無感？先是浮現鼻酸，可又即刻被先前各種對兄長的懷疑和失望勾起罪惡與羞愧，連忙伸手拉住黎鷹，呼喚：「阿兄，三叔說的是，我是莽撞了——」

「二郎，無事。」黎鷹堅定如斯，未有讓步，分寸不動。

可就當他愈如此作為，黎鴞便愈慌張，想要制止，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哼。」

一旁黎百里不滿兄弟相護袒護，轉向黎鷹再講：「大兄長——你們阿爺在比你年輕時便接管家務，也未有如此護短不知輕重之舉。」

男人搖頭嘆氣，直言：「要你再學學幾年也罷，可此刻你這般心性又何能承接你阿爺苦心多年經營的一切。」語畢，沈思幾會後又埋怨：「真不知兄長心思，不過不惑之年罷了，卻聽那野尼隨口一句，便在此時將家主之位傳予你——」

可他話未完，便被打斷。

「黎三里！夠了。」

追著黎鴞而甫到家的黎千百從下僕口中耳聞正廳前衝突，連忙趕來秉公處理，而入眼簾就是看見三弟這般訓誡晚輩。

「二兄長！」黎氏眾兄弟注意到救援到來，急忙呼喊。黎鴞則藉機握緊兄長的手，朝黎千白低喚：「二叔⋯⋯」

男人皺眉走到青年身側，確認其安危後，毫不猶豫制止大弟繼續如此，擰眉表示：「三里，我帶二郎快馬加鞭趕回來可不是聽你嘮叨這些。」

「哼。」雖未有對黎兆那般敬佩與仰止，黎百里終究是信服二哥，悶哼了聲後轉身帶著家眾離開。

「好了，都散了。」

揮手示意眾人回到各自崗位，黎千白按住黎鴞肩頭徐徐吩咐道：「二郎，去休息吧。」話音落地再轉向黎鷹，閉起眼睛又睜開，猶豫片刻後才開口：「大郎，你且與二叔談談。」

黎鷹回首望向弟弟，唇語說了句：「二郎，去吧。」方與二叔並肩離去。

而青年聽不到漸行漸遠的兩人對話，只能將馬交給馬廄僕役，轉身前往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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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

僕終歸黑水 不知二郎是否安然歸鄉

思念難止 無人可訴

二郎 僕心有惶惶

年關已至阿爺仍於范揚不歸 二娘家似盛情難卻

兄長為此憂思 三娘亦懷不安

天兒已能言行無礙 卻似是面生亦被驚嚇

便謹慎與僕親近 還需賴三娘與大郎方相識

二郎 若爾長久未歸 家可也會如此陌生

二郎 新年喜悅 願與爾共享

十二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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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鴞收筆，將紙晾乾後摺好，綁上年賀禮，隨後慎重叮囑童僕趕在除夕前三日至驛站把信轉交給驛使，並待僕人退去後方離開書房前往後院。他打算先向三娘請安，與黎燕親近，再往主房會面兄長。

歸家數日以來，他與兄長在家會同進退，參與輔佐其手中黎家事務，其穩重之態使本有異議的三叔黎百里最終也不再挑剔，卻如過往那般嚴厲教導分家之人應做之事，也因此讓青年補足諸多朝堂和江湖現況。

此載，少林佛門劫難進在眉睫，先是本不傳秘本易筋經失竊，再到深鎖於少林持國天王殿的罪人血眼龍王蕭沙受賊人所釋放，挾帶多名高手往西南南詔前進。

群雄諸惡皆朝南而去，幾月間巴蜀之地風起雲湧，暗藏禍福，連東都天策諸將亦暗中開始往西南布局，至於蒼雲軍自多年前突襲，元氣大傷，此時仍自顧不暇，遑論協助。可無論何者，皆不見朝堂作為，似乎對此既防亦不防。

零散消息透過各地商隊或駐點傳回至黎家。

多年前武林五聖教大亂後，天一為禍數載，南方已無安寧，卻再面臨此劫。

聽愈多，黎鴞愈感心沉。

為何至此？

這般紛亂傷得總是無辜之民，即使如黎家這般家世竟似乎也僅能於風雨飄搖裡自守自保。

若是手無寸鐵之人呢?該當如何?

而眾生燒灼掙扎，自己竟還糾結於消失的蕭洛、離別的項北與姜洛宓，不知何時方能收到回信的柳昭，還有是否願回到家中，或此地究竟是否有人在乎自身歸來與否，甚至埋怨兄長與阿爺，不受教於從小教導自己的三叔。

那些無解、失控與迷茫在外頭紛亂的人世間毫無意義。

他的悲傷在茫茫紅塵浪潮裡其實微不足道。

或許當初那幾個師兄說的不錯。

「看你也不似心中懷抱有什麼報效國家、殺敵衛家志者，何必來此受苦受難？」

陸韋嗓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你在這兒撐不下去的，回去吧，黎家少爺。」

黎鴞垂眸，此數載所學，都在告訴他，要反抗諸多背負在家中難處，便為不孝；若莫願承受守家國所犧牲之痛苦，就是不忠；而當已衣食無虞、不受人世險惡所害，得到他人所渴望之物卻仍有它求，可謂不知足。

憑甚麼他還可以貪圖那些觸手不可得之物？

再思及過往父親黎兆曾沉重訓誡己身：「世道險惡，亂世暗潮洶湧，你雖已束髮志學。但尚年輕，或許以為自己是天命所歸之人，能懲奸除惡、名揚天下，結果終究只是庸碌半生、失爾所愛，甚至無疾而終。」

沉默自省許久，青年最後闔眼嘆息。

不知道柳昭會怎麼想？兄長會怎麼想？阿姊們會怎麼想？三娘又會怎麼想？

黎鴞至今仍不懂何謂己所愛。

但他可不能只想自身。

抬起頭，收好心思的青年向前奔去，直到後院方停下，看見姜青一如既往捧著水盆，整理著庭中排開曝曬的藥草。他連忙上前接過其中手裝水木盆，說道：「三娘，這讓我來。」

「二郎？」

其舉止使姜青先是訝異後轉笑，也不推辭，把懷裡重物交給黎鴞後仰頭感慨一句：「你這孩子，比起大郎似你阿娘，二郎你倒愈來愈像你阿爺，竟已長得這般高大？看來這幾載來在雁門很努力啊。」

女人本還欲說，可在注意青年眉眼神態後住口，不再談及兒子變化，轉而教導他辨識與處置草藥。

而黎鴞無聲協助姜青清洗與分類時，黎燕跑來院中要尋阿娘，卻於瞧見黎鴞後止步，趕忙躲到姜青背後，戒慎盯緊眼前與黎兆神似之人。

「天兒⋯⋯」

黎鴞低聲呼喚，然女孩也不願出來，直到姜青噗哧笑出聲，柔柔表示：「天兒，這是你二郎阿兄喔，記得嗎？」

至此，黎燕終於探出頭仰望高大黎鴞，滿臉困惑問：「二阿兄？可是他比大阿兄高，還騎馬想踩天兒。」

青年心底再度浮現愧疚之情，蹲下與妹妹平視，可莫知該當何言。倒是女孩緊盯黎鴞搖頭晃腦許久，隨後似發現甚麼般轉身跑回房中，又抱緊圖紙回來，以雙手攤開在黎鴞面前。

那是他年少從軍前的畫像。

「你是不是這個二阿兄?」

黎燕雙眸緊盯眼前之人，來回比對，認真無比。黎鴞見到後點頭應聲：「是啊，天兒，我是這個二阿兄。」

得到確切應答，女孩這才卸下緊戒，跑出阿娘身後，小手抓住黎鴞衣袖，睜大雙眼問：「阿娘與大阿兄說過，二阿兄雖然在守雁門關，但很疼愛天兒的，不是故意想騎馬踩天兒，對吧?」

此舉讓黎鴞發現綁在妹妹右手腕上的護身手環，心頭一熱，壓低嗓音道：「不會，二阿兄絕對不會想傷害天兒。」許下諾言，青年接著致歉：「天兒，抱歉，前幾日是阿兄嚇著妳了——」可話未完，黎燕已墊起腳尖，雙手環住兄長，稚嫩話語打斷其歉意。

「天兒原諒阿兄。」

孩童柔軟髮絲撲在黎鴞鼻尖，有些癢，而黎燕抱著黎鴞，咯咯笑幾聲，不掩喜悅，直呼：「二阿兄，歡迎回家。」

聽在黎鴞耳裡，如夢似幻，緩緩伸手輕摟住妹妹，莫敢太用力，就怕破壞此片刻安寧平靜。

或許這便是寬慰。

青年如是思量。

可黎鴞似乎忘記，即使再如何小心翼翼，冬日暖陽終究將西墜。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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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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