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迦樓羅鳥》

仲春，北方冬雪化為泉水，細流帶來翠綠新生。

黎家揀選時辰，沿途淒愴悲鳴，將黎兆送入祖墳，男人終與先祖宗烈同眠。

待諸事塵土落地，黎氏出嫁的女兒們於黎鷹與黎鴞兄弟鼻酸中遠行，與郎君回到夫家，眾俠士願成為黎氏門徒者便留下，其餘則重返各自門派與諾大江湖，柳家亦準備再停緩幾日啟程歸去洛陽。

這半月，柳昭與黎鴞兩人相伴度過，相惜短暫會面時，儘管他們是因阿爺離世而相聚。柳家么女柳霰和黎燕也成為玩伴，同齡女孩不懼陌生，私下打成一片，正是黎鴞與柳昭互相書信時曾提及所願。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7xU0MK3Cv

至於柳霖，則在黎鷹暫且休憩時向他稍作問候，如當年於藏劍山莊比武場看臺，男人也得知柳霖即將被送往長歌門拜於母族長輩張九齡門下。

此乃時光流逝不得抗之。

同為長子長女，彼此都明白各自職責，也決定為之。

黎鷹凝望數載前早已束髮而笄之女，不復當年灑脫無憂，娘親英姿逐漸出現在她身上，引得四周眾俠吹捧讚頌，卻僅被同是嫡長的他注意到其眸中暗藏在驕傲下不甘。柳霖眼神使黎鷹頓時能懂女子身上發生何事，視線轉向跟在張英身後無奈微笑的柳豐，難忍感慨憂愁。

難道柳霖未從柳豐得到關愛與養護，只是執著於成為張英盼其成為之貌？

恣意豪爽，不輸漢子。

男人憶起，幼時曾聽阿娘劉思曾提及張英，兩人過去在天策天殺營裡有幾面之緣，只不過一人是孤女小卒，而另一人乃名門之後，雙雙並無交集。可張英女將英姿曾深印於少女劉思心中，更想成為這般將士，可還是選擇留在北方而放棄這些。

或許他在柳霖身上所見，與其說柳氏家風，或許更應稱為張氏家風。微弱暖陽在冷冽寒風中微不足道，轉瞬即逝。

就如自己。

男人心想，自己至今思念劉思生養，亦惦記三娘姜青多年付出，可終究活成黎氏模樣。

若誰能將黎家主之位接走，其命是不將有所改變？

能否終得以展翅去到阿娘描繪出燦燦光明之處？

「阿鷹，得爾所愛，成己所欲往之路，才不枉此生。」

或許，正是黎鷹懷抱如此念想，即便春秋移轉、儼然成一家之主，依舊有部分的他從未逐齡跟隨其來此處，仍有幾絲期待深藏心底，盼有人能出現替自己扛下此生責任。那人許是去世多年的劉思，亦為甫亡去的黎兆，早已出嫁的黎烏與黎沫，更有可能乃剛成年的黎鴞。

如果當初和父親坦言想拋棄家族姓氏⋯⋯

目光轉向胞弟，黎鷹見他身披喪服與柳昭並肩坐在樹下，不知正在相談何話，神色低沉，似乎仍沉浸於喪父悲痛裡。

見狀，男人連忙壓住內在諸多陰鬱。

豈能有如是荒唐念頭。

嫡長子乃立家與傳宗之本，黎鷹向來堅信也從未怠慢，孝順爺娘、照護弟妹、光宗耀祖、守護家族，除婚事外從不讓長輩失望，男人以為自己早已認命。可其心中私慾竟未曾消失抹滅，十幾載來從孩童、少年、青年到成年，其既欲埋怨家族，也責難自身，是愛也恨，兩者都無法放手，內心自耗損多年。

此煎熬折磨乃貪而慾求非己身應得物之罰。

他究竟為何作為黎兆之子降生至紅塵中?阿爺最終怎麼決定將百年家業都交給自己？

黎家將何處何從？

要背著如此重擔走向何方？

能走多久？

若他要一肩擔起黎家，必定需要拋棄阿娘教予其之所有。

難到需如阿爺這般，以守護之名來選擇結束？

黎鷹思緒奔騰，最終匯集至弟弟黎鴞。

那，到底是否要依照阿爺遺言，將弟弟綁上名為黎氏的巨木？

阿爺真正所思所想為何?

該如何決定？

黎鴞呢？

他⋯⋯怎看待此事？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G3Y5xiZ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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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鴞似乎感到視線，抬頭望去，發現兄長正巧轉身往前廳處離開，貌似欲與姜青同處理未了家務。此時，柳昭順其目光，注意到黎鷹背影消失，這才清嗓後呼喚：「二哥。」

「嗯。」

面對青年，黎鴞頷首，回首雙眸直視對方。而柳昭小心估量友人思緒，幾分糾結後，方講出前些晚間欲說之言：「二哥，我非不敬，但突然想知道黎伯父⋯⋯生前可曾與二哥談心⋯⋯？」

談心？

恍如聽聞何等光怪陸離之事，黎鴞愣在原處，不知能做何反應。柳昭似乎明白其難處，便多低語幾句：「就如我們這般⋯⋯聊聊喜好之物，平日與先生都學什麼？喜歡甚麼？心中害怕的事，還有接下來想做甚麼？」

思索良久，黎鴞搖頭。

「⋯⋯並無。」

故對於黎兆所想，他亦無從知曉。

見狀，柳家青年訝異後垂首，啞聲問道：「黎伯父難到沒與二哥提及，曾與我阿爺書信往來幾載？」語畢瞥了眼對方神態，便又接話：「看二哥表情，果然不知情⋯⋯」

阿爺曾與柳叔父書信？

甚麼時候開始？為何？

黎鴞訝異無比。黎兆未曾與柳家交惡，卻也明明不甚在乎，怎可能與柳豐魚雁來往多年，但從柳昭認真眼神裡其明白此事為真。黎鴞不敢置信，竟是在黎兆下葬後，才發現自己對阿爺好似無所認識，此刻好友口中所談是旁人。

而柳昭本以為講出不該言談之事，難掩愧色，輾轉幾番掙扎，才決定將話全數道盡。

「二哥，你可知，阿爺曾與我說一神話。」

青年抬頭仰望天空，徐徐道來：「傳言，落日處曾有金色神鳥，其頭生如意珠，每日皆會吞食一作惡龍王與五百毒龍，為眾生除害，可為俠心俠義。可惜，日夜復日夜，劇毒終究盤據神鳥全身，使其悽苦鳴叫，無法進食，痛苦多時。而直到生命將盡之日，他忽有頓悟，便顛倒翻飛七次，攜帶陽光往金剛輪山墜落，最終毒物迸發焚燒其身，化為光明普耀世間，並餘下其心。聽說此心堅忍不拔，能解百毒，破除萬難，將護其所欲護之蒼生，是天下珍貴寶物。」

語畢，他目光回到友人身上，問：「不知二哥是否聽過?」

黎鴞緩緩點頭，當然知曉如此一說，於渤海國相當盛行，畢竟傳聞當今渤海國師擁月仙人就為此巨鳥轉世、神仙下凡，甚至曾遠行東海，在鯨脊背之神木林中食仙果，使其容顏不老，超脫凡夫俗人。對此，眾說紛紜，他也僅是耳聞，畢竟阿爺生前並不允其與渤海國或月泉宗有所瓜葛。

珍貴寶物？

看著柳昭，黎鴞努力回想兒時所聽，思索後云：「我所聞與二郎所言有些出入，此鳥並非這般英勇偉大，也不如你所說為世間帶來光明、令人景仰，留下的絕對不是甚麼珍奇寶物。」語畢，他沉默些會，方將曾經耳聞之事講出。

「若未記錯，東海自古確實有惡獸毒龍肆虐，巨鳥與之交戰並將其吞噬，兩者攻守相鬥數千百載，只因海中有島立於古鯨脊上並生仙果神木，而神鳥乃授天命守護之。」講到這，黎鴞似乎正思量何事，良久才把記憶底後半的神話傾吐。

「此滿神仙果為天神擁有，用一顆能使萬物延年益壽功力大增，若食用過百者將脫胎換骨、逆天而行。可本是守護的神鳥以為仙果能緩惡龍毒性，紛紛破戒啄食。然仙果未解其毒，神鳥們產下後代後仍毒發自焚而亡，結出殘留仙果神力之心石，墜於深海底，將神仙島隱匿於茫茫東海上。而其子嗣代代再無法離開神仙果，終生護所食，滅除闖入島者。」

說完，他搖頭補上一句：「雖此鳥美名為解毒，可說穿不過以守護之名，卻貪求神仙果功效罷了。什麼為眾生除害、護祐蒼生？其心能解百毒、破萬難？貪念終究使其難逃自焚亡矣之命。」

貪食？

聽完黎鴞所言，柳昭面色不掩驚異。無論渤海或東海，皆非其熟悉之處，難得從友人口中聞此傳奇神話，更為其愁容所動，連忙接話：「可是、可是，哎！二哥，你所講和我所聽竟相去甚遠，這是黎伯父告訴你的嗎？」

見青年神情有些急迫，黎鴞並未明白，不懂怎麼會突然提及黎兆。

「⋯⋯不。」他搖首，直言：「此乃東海外日本國所傳，於渤海國亦盛行，是兒時幾位叔叔與阿兄和我所講。」

其所答讓柳昭怔住，支吾幾聲後悄聲問：「二哥，你可知曉此鳥何名？」

「嗯，自然。」本就沉悶的黎鴞更為悲哀，垂眸頷首低喃：「神鳥全名赤羽迦樓羅，其心乃純青琉璃心。」

黎家少爺當然清楚記得。

赤羽。

鴞兒，我賜你字赤羽，其乃鷹隼最重要之物。

他看見阿爺遺書中所提赤羽兩字，便明白黎兆為何要替他取此字，而兄長黎鷹之字正為青心，說穿約莫是對兄弟二人的警惕、束縛還有殷殷指教——莫貪求非己能擁有之物。因為迦樓羅鳥生來應為奉獻犧牲，非逆行貪得無厭，否則將如那些懷有貪念的巨鳥最終焚燒成灰、自破亡矣，至於有神力的心石為守護仙果，萬年沉於大海，難見天日。

也許，黎兆的死亦是警告，要他們萬萬不可踏上此路。

「鴞兒，爾若興旺家族，便能不死。」

是啊，就像那夢裡阿爺所講，只要黎鴞捨棄為己活，莫去破戒吃下仙果，全心奉獻，非貪食，方不會亡矣。

可若真如此，阿爺是否也成為貪食自取滅亡之鳥？

那其所貪到底又是何物？

陷入低迷，黎鴞握緊雙手，緊鎖眉額。

見此反應，柳昭難以理解友人內心紛亂所想，因為他向來以為黎兆待黎鴞如柳豐阿爺待自己那般，重視且疼愛。可此刻他卻隱約明白黎鴞是為黎兆賜其「赤羽」之名所苦。然對方神情使他亦不敢追問，更發現即使書信來往數載，對方心底似乎總有塊幽暗非其能觸及。

但——

「可、可是！二哥，阿爺同我講的神話——」

柳昭立即以掌心覆上黎鴞握緊拳頭，與之四目相視，靜默數刻，終於將不解傾吐。

「我和二哥所言那英勇偉大、充滿光明的故事，都是黎伯父寫信同我阿爺所說啊。」

說完，沒等黎鴞反應，便接連問出內心疑惑：「二哥，迦樓羅鳥乃力量與守護之神，純青琉璃心亦為世間至寶，千芳傳世，這難道不是黎伯父替你取名鴞與字赤羽之由嗎？」

恍若聽見比阿爺離世更為震驚之語，黎氏次子霎那瞪大雙眸，透出不可置信。

「甚麼⋯⋯？」

為何？怎麼可能？

黎兆竟曾說出此等神話?

且迦樓羅鳥非傳聞裡貪食與自滅⋯⋯而是守護與不滅?

凝望黎鴞無法接受的神態，柳昭心底莫名浮出酸楚，猛然憶起那日纏著柳豐給自己看黎兆來信的內容，惹得阿爺失笑叨唸：「你、你這娃娃，怎就這般不、不放過黎家大小之事，連阿爺與黎、黎伯父所談也盡是要攪、攪和。」隨後方領他讀起黎兆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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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來不怕柳賢弟笑話，

年紀愈長竟愈多愁善感，不免諸多思量。

賢弟也為人阿爺，相信能有所明白。

愚兄向來知曉鷹兒體弱，

難以習武，更喜愛醫學與山林草藥。

可他生為黎家嫡長，此事便難求兩全，

願鷹兒所受痛苦與委屈，都將成就其青色琉璃之心。

至於鴞兒，期待其化為鷹兒助力，

成為不畏強權俠者，如赤羽迦樓羅。

替世間帶來光明，受人敬重，

被琉璃心所佑，不受毒苦，不畏萬難。

兄弟相互守護彼此。

畢竟獨自生於世家，著實太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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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愈發鮮明，柳昭還記得自己尚未閱畢，便似懂非懂問道：「阿爺，甚麼是青色琉璃心？誰是赤羽迦樓羅？為何黎伯父要講這些？」

「這、這個⋯⋯」只見柳豐思考良久方應答：「二郎，阿爺與阿、阿娘替你取字孟暘，待你、你滿十八便能賜、賜予你。」

「孟暘⋯⋯孟暘⋯⋯」反覆講述幾次，少年方得出結論：「是日出之意？」

他是知道字義，卻實在不解阿爺與阿娘選此字之意。

柳豐伸手輕撫長子頭頂，視線再度回到黎兆信上，溫和表示：「是、是啊，日出光、光明時分，驅、驅散黑夜，阿爺與阿娘希望你、你此生受明亮太陽所照耀，同時也盼二郎你、你能成為日光，足以成、成人之美。阿爺想，你、你黎伯父，應也、也是這般思量罷。」

「喔⋯⋯」

見少年仍歪頭不解，男人才講出赤羽迦樓羅鳥與毒龍大戰神話，如黎兆向柳豐所描述與傾吐、若多年後柳昭稍能明瞭後和黎鴞所講——其英勇善戰，不畏強敵，俠者之義，護衛蒼生，所過處禍害蒼生毒物皆盡，即使知道自己最終將因毒發焚燒而亡，仍奮力留下不可抹滅之物，使其心堅不可摧，受人景仰敬重，守百代人，澤千代世。

此話使黎兆所講本似詛咒的隻言片語化為祝願。

吾兒黎鴞，阿爺盼爾受赤羽神鳥守護。

吾兒黎鴞，阿爺盼爾成為赤羽神鳥。

此話讓黎鴞如受重擊，顫抖啟脣。

「阿爺⋯⋯真是如此，為我起名取字⋯⋯？」

知道他仍沒敢相信，青年連忙握住對方手，雙眸從未如此肅穆允諾：「嗯，我相信是這樣。」

在面對困難與迷茫裡奮力掙扎而活之人皆為勇士，願為己身或他人付諸行動之人都是俠者，必定擁有此心。而黎鴞的出現就替柳昭帶來光芒，即使兩人相隔千里，數年方能相見幾次，但仍讓他感受友情、學以真誠待人，並能為他者奮力付出。

因此柳家長子頷首，沒有猶豫。

「二哥，我也這樣覺得，赤羽是適合你的字。」

相當適合。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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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樓羅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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