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身為兄長》

二郎

前信未至　卻忍不住再書一封

先前問到婚事

不知　張將軍可還替爾有安排

喪期將滿　尚思量何去何從

二郎 僕往東都尋爾可好

⋯⋯

天寶十載，二月，天微冷，黎家守喪將滿，蕭洛也表明待其將軍書準備齊全，便要返還雁門關，向軍師交上臥底時所搜集情報。聞此，黎鴞知道自己除煩惱柳昭事外，亦需開始思考去留，故時常心不在焉，比前些時日更寡言，也會跪在靈堂牌位前許久，有時超過一炷香。

見胞弟這般反映，黎鷹心已有底，當然明白。透過守喪期間，兄弟彼此談心，使他能明白，黎鴞雖未有想永遠離開北方，但他也確實想回到雁門關內，尋找自己在家族中失落的重要之物。

而男人已準備好送其前往。

只是，若真是如此，此刻還需問那句：「二郎，你想待在黑水或著回雁門」否？

不管何種言語，是否都太過多餘？黎家之主無法確定。

他莫願給黎鴞添增更多重擔或枷鎖，可對於阿弟的迷茫也無計可施，想指引其走出迷霧，卻猛然發現自己亦身在混濁塵世間。黎鷹想前進，可發現不知被何等未知名之物阻礙。

為何將內心所思傾吐出口這般困難？

是害怕無法承受所講之語的重量？

或擔憂被聆聽者誤解？

抑或憂慮言語不足以敘說內心真正渴望？

他似乎與阿爺黎兆相同，投身在不可言述中，反倒只能記得那些零散的話本、故事與詩篇，如燃燒殆盡之赤羽迦羅樓和被留下的純青琉璃心。

然他真正想傳達究竟為何物，又是否還要繼續用與阿爺同樣的方式來與弟弟相處?

畢竟，如今黎鷹不僅是黎兆與劉思的嫡長，姜青的繼子，更乃黎家大房的當家，阿妹們在娘家的依靠與撐腰，還需要代替阿爺成為長父，引領走過喪父與成年的黎鴞。

男人內心萬分思量，倚著門框凝視跪坐在案前書信的弟弟，還有窩在其身畔睡著的幼妹，直到對方放下筆，他才輕敲門板。

「阿兄。」黎鴞猛然回神，起身要迎兄長，卻被黎鷹示意坐下，只好回到炕上，拿起杯斟滿本還煨在小爐上的熱茶。黎鷹去掉外履，上炕與阿弟並肩連席，伸手輕撫睡著黎燕的頭，許久方壓低嗓音呼喚：「二郎，我有事要說，可否？」

「可以的，阿兄。」

將茶捧給黎鷹，黎鴞多少有準備兄長欲言，心底有些忐忑，卻同樣堅定。

「得知你大師兄乃臥底，如今歸來，心情如何？」自閒話家常開始，黎鷹瞥眼黎鴞尚未完成的信，想起數載前還會藏信的阿弟，如今竟已成年。

面對兄長問句，黎鴞邊注意黎鷹神色，邊道：「一言難盡，但自然是歡喜。」

「那便好。」聽聞黎鴞所講，見其神色，黎鷹嘴角微揚，又轉而無奈問：「不過，他在玄甲軍中也這般放浪形骸？」

「是的。」

「⋯⋯可真是不簡單。」耳聞沒有懸念的答案，男人不慍不火，對此人不予置評。黎鴞則小心提出積壓許久之疑惑：「阿兄不喜歡大師兄？」

兄弟既問，黎鷹搖頭，先伸手替其研墨，才開口數落蕭洛言行。

「蕭副衛著實無禮之人，讓二郎傷心，叨擾三娘，帶壞天兒，為兄的確不甚喜歡。」講到這裡，他停頓許久，似乎專注於硯台上，神色並無真正不悅，直到放下手中方講出內心所想：「但他活得真切又如己所願。」

這或許便是阿娘所講，我等所缺少之物——尋己所愛，為己而生。

黎鷹暗忖。

「阿兄⋯⋯」

黎鴞想接什麼，可嘴開開合合半刻，講不出話來，讓黎鷹失笑，順勢接續道：「二郎，阿爺守喪期滿，你亦該出發了。」

黎家長子闔起眸子。

「你師兄是來帶你走的吧。」他放下手中墨條，轉頭和黎鴞對望，溫和說：「不，我猜想，即使他沒來，再多等待一些時日，二郎也會選擇踏上遠程，因為你遠比為兄更要勇敢。」

凝望弟弟面色變化、愣在原地，黎鷹壓低嗓音，終於將心底話語全數托出。

「二郎，你年二十，阿爺賜你字赤羽，要你束髮為冠，曉爾志向，何謂成年之禮，能明白箇中含意?」

講完，男人想起數載前，自己成年冠禮開始前，阿爺突然命他準備行囊，並領其爬到黎家領地中最高的山，在那與長子共度五日五夜。而向來只是不苟言笑﹑運籌帷幄的黎兆竟教黎鷹於日間辨認山林走獸，打獵採食，於溪流旁打坐調整吐息，夜裡則觀暗穹星斗，以天地為家，如遊歷大江南北的俠者，若阿娘生前所講與嚮往那般自由自在。

皆為與黎兆看似無關之物。

黎鷹本不明就已，從來無法理解那五日代表何物。

直到今日他方知曉，原來是黎兆以身作則告訴他：「阿爺亦曾經想用自己所欲的方式生活，沒料半生未有所成，最終仍成為黎家族長。」

黎兆在無聲告訴長子，自己此生遺憾。

這比過去阿爺所有諄諄教誨與訓誡都更使人震撼。只因被說出口的話語並非微不足道，卻忽略太多尚未被傾訴之物——來自黎兆所見所聞，也來自黎家一路自中原遷至黑水奮鬥，來自不僅僅是黎兆獨自的生命，更多是全數造就黎兆此生的人事時地，甚至天地萬物，都藏匿於這短短五日裡。

如黎兆受其父親擺佈，自小同樣被教導成為黎家的部分，沒能施展其抱負，為黎家放棄所有，甚至辜負所愛女子，看似風光時則束縛，而他沒能打破一切，選擇遵從。無論是逐漸失去自我，對劉思愧疚，或讓孩子面對險阻。

可即便此生活在艱難與懊悔中，黎兆仍要挺直背脊，從孩兒長成青年，自青年化為男人，最後一路領著黎家來到此處。

阿爺應是選擇死去的。

黎鷹兩年左思右想，終於明白，明白身為阿爺的難處。於家族中既痛苦且驚恐，失去又得到，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卻必須得前行。而他明明真心想保護家人更盛族人，可不知為何，終究都還是選擇了族人，興許黎兆也不明白為何。

黎兆這一生沒有答案，黎氏兄弟姐妹們以為極為堅強與冷酷的父親，內心其實有著太多軟弱和兒女情長。

意識到此，長兄如父，黎鷹亦決定開始要去承擔下原本阿爺與阿娘替他遮擋的風雨，將黎兆與劉思未說出口的話講予黎鴞聽。

「二郎。」

輕撫胞弟的面龐，黎鷹溫柔開口：「為兄其實一直活得戰戰兢兢。」

他悄然出聲，在弟弟訝異目光裡開口講起過往。不論羞恥、陰鬱，妒忌或無數陷在泥沼中的日子，他想將一切都如實而說。

「⋯⋯我自小身體虛弱，即使只是運氣亦有損，輕則發寒無力，重則經脈盡損，因此終生無法習武，此事只有阿爺阿娘、三娘與二叔、三叔知曉，我猜阿烏應也明白。」

男人講著，眉眼間多上無奈，注意黎鴞震驚神色，笑了笑，抬手輕拍其頭，繼續道：「身為黎家大房嫡長之子，我聰明才幹不如你阿烏姊，經商遠行不若你沐二姊，而盧氏所生、我等庶出兄弟，也各有所長，加上其母族支持，否則說實在，阿爺不用如此下策，讓三娘送他們離開黎家。而你，二郎，不用說，正是為彌補我不足而生，為了讓駑鈍如為兄者足以繼承家業。」

到此，黎家家主舉起手，示意想張口反駁的黎鴞先聽其所言。

「無論阿娘因生你而死，讓阿妹們紛紛嫁出，或強迫你去到雁門關從軍，若都是源自兄長的卑劣與差勁，那究竟我生在黎家裡有何價值？自是沒有，更遑論繼承家裡的一切、保護族人。」

說至這，黎鷹透出苦笑，記憶飄至過往。守喪兩載中，他無數次長跪於黎兆墳前，回首不堪曾經，諸事歷歷在目，想起仍隱隱作痛。

「為兄一直如此堅信，卻又不甘而質疑，因此怨懟自己，甚至認為是黎家和阿爺造成這一切，諸多不滿。因此，你去雁門的這些日子，阿爺或許已有準備，欲交代接下來家族之事，但我不願與其相談，結果甚麼都未講就迎來生死兩隔，我真可謂逆子吧。」

聽聞此話，黎鴞瞪大雙眸，莫敢置信，他從沒見過黎鷹這般表情。即使輕描淡講，那深藏於兄長內心的怨或恨，想反抗阿爺的不孝心思，竟然與自己幽微的想法相同。

原來即使兄長成年已久，貌似活得光明磊落，依舊得面對內在掙扎與無力。

「二郎，阿爺確實是嚴厲的阿爺，但他並不無情，更會軟弱，太多求而不得之物，身為黎家之主太過疲憊，因此他不得不成為那般模樣，將這些家族重擔全部傳到我們手上⋯⋯」

輕啜茶水，黎鷹捧著茶杯，轉頭望向緊閉窗門，無聲嘆息：「可能也是我需要這樣想，才不會太厭惡這一切，甚至欲抹滅自己，方能接受並非我的不足害死阿娘，使阿妹們遠嫁家鄉，讓你承擔本為我之職責，甚至離家受傷——而阿爺的死亦同。」

語畢，男人停頓沈默許久，到黎鴞以為他沒有話時方放下茶杯，伸手拉起弟弟指尖，以掌心覆住，閉上雙眸，再度開口。

「二郎，其實自你離家到阿爺離世⋯⋯或許更早之前就已開始，阿兄便時刻感到害怕，害怕失去你、失去三娘、失去天兒，害怕醒來只餘孤身一人，在這偌大的黎家裡，成為被寄生腐朽的大樹，所有都不過是虛妄。」

他感到害怕啊。

說到此，黎鷹睜眼與黎鴞對視，目光滿溢情感。

「但每當此等恐懼升起，你都在為兄身畔，擔憂並陪伴，即使你久久遠行外地，我卻從未失去你。」

男人淡淡笑了。

「二郎，謝謝你，是你讓我繼續活下來。」

兄長所言，如兇猛浪潮將黎鴞沖散淹沒。

他從未思量過自己有替誰帶來這些。不管是誕下平庸的他而亡的娘親，或保護弱小無力少年兵死去的薛將軍，或著沒能見到最後照面的阿爺，所有的所有都顯示出其毫無價值。

黎鴞不曾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任何意義。

然而，即使如此，阿爺仍留下祝福，然後柳昭說赤羽是適合他的字，後有兄長感謝其誕生來到黎家、與自己成為兄弟。

儘管夕日終落，人有禍亡，可朝陽再昇，世上亦有新生希望。藉此，黎鷹想告訴弟弟：若人的死沒與重生相連，那些犧牲或亡矣才會真正失去意義，就像為讓黎鴞誕生的劉思，當年守著雁門關的薛直將軍，保護賦予家族守護之盾的黎兆。

他們的逝世，或許正都化成為愛決意留在黑水的姜青，即使放棄嚮往也守住家族的黎鷹，嫁出去仍心念娘家的黎烏和黎沐，替家族建立起內中外堂守衛的黎鴞，即使面對悲傷也仍堅守在雁門的師兄與師妹。

最後，黎鷹捧起雙眸微紅黎鴞的臉，讓兩人額首相靠。

「二郎，為兄嘮叨這麼多，不過想說，你不用為黎家而活，應是黎家因你而活。」

他將反覆深思之話講出口。

「你只要往所欲前往方向邁進即可。」

話止，黎鴞用力抓住兄長的手，盡力壓抑不讓淚水流下，腦中浮現永遠待在兄長身邊輔佐其興旺黎家的衝動，卻終究忍住。

而他同樣忽地思及前些時日，大師兄蕭洛於他結束內堂事務後將其找去主宅附近的溪流旁切磋，且看似無事閒聊。

春日使漫長凜冬的封雪融化，殘留冰霜，本乾枯的溪水涓涓流淌。蕭洛讓黎鴞與自己比劃兩三回，並以旋身抓了把碎冰塞到對方後頸上結束，隨後他示意其在溪側靠林地處升起小火，師兄弟倆並肩坐在石上，凝望星火光芒迸散許久，待驅散寒意，男人方開口。

「黎老三。」

蕭洛直說：「你做好決定了嗎？」

儘管心中已有準備，但被師兄這般面質，黎鴞也不禁語塞。

「我⋯⋯」

蕭洛看穿其猶疑，閉起眼說：「黎老三，黎家與雁門關，不會合併成一條路，此刻得做出選擇，而世間有捨有得。」

其語使師弟無法言語，僅能傾聽。

「不能停在這邊，想著停留夠久，讓時光會替你做出選擇。」取下扣在腰間的煙斗，蕭洛邊說邊打開菸草小袋，恰了一小把，利用火堆點起煙，深吸口，又吐出白煙，才繼續道：「年華不等人亦不負責黎老三，當初我決定前去惡人谷臥底，轉眼你都比我高。」

講至此，男人仰頭自枝幹間看見天空，安靜半刻，講仍冒煙的煙斗放置一旁，指尖無意識輕觸耳上墜飾，心中思量許久後開口。

「我對爺娘沒太多記憶，也沒其他親人，不能明白何謂世家大族重視為家族而生而死。」

他空著的手摸索懷中暗囊，掏出半掌大的布包，緩慢打開，裡面露出成雙的一對魚符。男人將之攤開，並放入師弟掌心。

上頭並非刻鑄其名。

黎鴞接下魚符，滿面困惑，沈聲道：「這不是師兄的⋯⋯」

他自是能辨別上頭所刻，畢竟蕭洛當年臥底並未帶走魚符，拿到的項北寒著臉險些想將它丟入映雪湖底，卻被黎鴞與姜洛宓制止，直到經歷幾番勸說，他終究握緊在掌中留下，卻不知最後被其收去何處。

「是啊，這是樊興師傅的魚符。」蕭洛點頭，談起昔日往事。

他從未講過師傅之事，今天卻和師弟提及。

「樊興是我的師傅，同樣是你師傅。」男人再度拿起煙，深抽幾口，於吞雲吐霧裡講起過往。

「聽師傅說，我阿爺阿娘去得早，是身為他們友人的師傅找到了我，帶回雁門關養大。我自小生長才此，這蒼雲堡對我來說跟後院沒什麼兩樣，哪裡都一清二楚。」

難怪他們每次都躲不過大師兄的法眼。

黎鴞心想。

說到這，蕭洛輕笑，像是想起何事勾起嘴角。黎鴞注意到師兄難得神態這般變化，儘管有所好奇，卻沈默讓對方繼續回憶。

「現在想起來，師傅當年還真挺放任我，甚至還會夜間親自扛著我跑過機關走廊，帶我去偷看擂台，最後把幾個聚賭的崽子抓個正著。」

靜默兩三口煙，男人語調轉為平淡。

「幾年前，他夜半奉命出關門奇襲剿滅南下的奚人，那天我本想撐著守夜，送師傅出關，可最後還是睡著，還睡得特別沉，結果沒見到師傅臨行最後一面。」

結果，醒來的少年只等到其他同袍將樊興的玄甲殘片、魚符與刀盾送回關內。

故事未講出結局，也無需說盡，蕭洛露出黎鴞從未見過的神情，將煙斗灰燼倒入即將熄滅的火堆裡，喃喃自語：「原來，師傅走了這麼多年。」

說懊悔，不可能沒有，然時光無法倒流，然這些遺憾或內疚已有重要之人承擔，既然師傅付出了生命，剩下的便是自己之事。

因此，當師傅下葬於李牧祠後，師伯師叔將樊興在斷氣前留下的遺囑交付予他。

「心之所向，吾以所往，破我之執，自在過活」。

蕭洛聽完後在墓前立誓：會用盡所有，以師傅保下的這條性命，如己所願活下去。

那天乃他的成年禮。

男人開始從仰望到平視，依循師傅留下的明燈，蜿蜒前行。

這一路上並不容易，無論在師傅離去後獨自成長，又或成為項北黎鴞和姜洛宓的師兄、還是去惡人谷臥底，所有思慮感知、決定成為何類人，都帶著他逐漸成年。

獨立成為自己。

且至今仍在路上。

「黎老三，你是師傅的徒弟。」

取走黎鴞捧在掌心未動過的魚符包好放回懷裡，蕭洛收起煙斗，起身將殘餘的火堆踩熄，最後看向師弟，雙眸如炬。

「所以，如你所願前行吧。」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師傅在世上活過的證明。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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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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