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家族過往》

二郎

幾載未見 身心安否

二郎僕時常念爾

爾教僕諸多事 感激萬分

今僕與兄長談妥 也與大師兄說出所想

將再次往雁門

柳二郎 僕願與爾早日相逢

二月二十八

天寶十載，三月已到，守喪將盡。

初一晨間，姜青整頓完家中大小事，隨後忽地換上多年未著之藥宗門服，收拾簡單行囊並背起竹簍，將黎燕託付與蕭洛照護，便示意滿面驚奇與不解的黎鷹與黎鴞低調與己同行。

一行人各自帶上包袱，先徒步往黎家宗祠替黎兆與劉思上香，再向西側的山林裡走去，從山腳朝山頂沿途跋涉。

林野樹林高大，半遮天日。

地上草木逐漸發芽，枯黃朽木亦冒出新綠。

「大郎，二郎。」

婦人出聲呼喚，上山途中向他們講了故事。

姜青說出姜家過往，談及家中曾世代皆是北天藥宗內門弟子，卻隨著滅門沒落，而後人無力復門，當年藥宗門盛況不再，他們僅能隱姓埋名四處躲藏，度日不易。

可不論忍氣吞聲數載，來到姜青阿爺這代，他們仍淪為被武家欺侮之人，直至受到劉思和黎兆幫助。

「說來不覺慚愧，我等不僅無法守住宗門，愧對先輩，甚至苟且偷生，有時候，我也⋯⋯」

講到此，女人沉默幾會，垂眸道：「我也曾埋怨阿爺，埋怨自身，不經想想，若我等能有劉娘子或兆郎這般決心，是否便可興復宗門，即使無法重建，也絕不至於如此。」

她邊說邊從行囊裡拿出白色絲條，綁在枝條上，隨後又把絲帶交至兄弟掌中，要他們沿途留下記號。

凝望三娘的黎鷹和黎鴞驚異後互對上眼，此刻其話中有話也無話，而年輕的黎家家主先是下意識接手，聽從指示將絲帶綁至枝頭，可在走幾步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三娘，今日帶孩兒與二郎來此，有何用意？」他問。

姜青此舉與黎兆在成年禮時帶他入山似乎相同，卻又貌似截然不同。

聞言，女人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二人，思量許久才緩慢說明：「即便宗門傾頹，姜家傳承從未斷絕，無論男女，成年者皆需由爺娘帶領，入林認藥草花木，於野宿共三日夜，是祖上所留傳統⋯⋯不過家中喪事未了，我們宿一日一夜，心意有到即可。」

見兄弟在解釋後雖有不解，依舊點頭跟上，姜三娘眉間透出疼惜與糾結，隨後轉頭開始將族中傳統傳授給他們。

姜青教予兩人如何辨認林野植被樣貌，何處藏有可作藥或食用花草，從其草木發芽、生長和形態開始，至氣味、觸覺到摘採入藥，無一不說，至於各類跌打損傷、滋補養生或解毒之藥，更都親自示範，甚至傳授黎鷹與黎鴞如何與天地萬物共存。

領著他們，女人似乎重新回到太白山上頭孩提時，牽引弟妹沿著池水奔跑嘻笑，於林間採藥與狩獵，又回家向爺娘撒嬌學醫。

今日所有的一切正是當初阿娘阿爺交付予自己。

無論姜青、黎鷹或黎鴞，他們似乎都身在此時的山野，亦在記憶裡，且要繼續朝未知走去。

行至申時，姜青領著兄弟尋得適合歇腳處，並和黎鷹則攜手收集木柴與泉水，同時黎鴞拿起獵弓去外圍巡視與打獵。這般母子齊心，終在夜幕降臨之際升火成堆，搭起營帳，烹煮獵物與收穫。

北方山裡夜間依舊寒冷，三人圍著火堆，黎鴞不忘多帶保暖衣物，替兄長披上毯子，又雙手奉上給三娘。

姜青凝望黎鴞面容，沉默許久，接下絨衣後驀地開口。

「不知大郎和二郎是否知曉，自北天藥宗滅門後，武家便佔領宗門舊址，盤據太白山中，甚至修建武氏別院作為據點，不僅壟斷東北藥材，更與渤海武林勾結，姜家幾代皆深受其害，而當年正是你們阿娘與阿爺救我家族於水火中，卻為此得罪武家，使得黎家在東北處境為難，姜家可以說受他們恩惠許多，不知何以報答。」

女人裹緊衣物，面帶懷念和惋惜。

「還記得，那時你阿爺尚未繼承黎家族長之職，仍會與你阿娘並肩策馬奔馳山野間，我亦曾見他們比武，槍刀相輝映，可真為佳偶天成，大郎那時應是年幼，可記得些許？」

此話既出，兄弟倆懷抱相異心思，卻同樣下意識浮現最後見到黎兆面容，難以想像。

黎鷹更是思想起過往，欲從那些黎兆帶著嚴肅、決斷或暗自露出失望的記憶裡，回想出不同面容。

然他最終卻意識到，此時從三娘與旁人口中講出的黎兆，鮮少被自己注意或發現，即使阿爺曾與阿娘有夫妻恩愛之情，卻已淡薄得隨劉思逝去亡逸消散。

而他截至為止的生命裡，收下並留下太多家族、阿爺與阿娘的感受和思緒，無論是不足、期待、害怕或憤怒，可如今卻要他孤身從此等傷痛中發覺力量，走出自己的路。

男人雖明白道理，亦想走出去，以兄長身分引領著弟弟前行，但時刻發覺此行反覆前進又後退，甚至駐足踟躕。

「我⋯⋯不知道。」

他搖頭，雙掌緊扣，茫然說著：「好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也不知道。」

見狀，姜青閉起眸子，面露悲戚，抿唇後繼續講述。

「劉娘子與兆郎替我家族趕走強佔欺侮的武家，我才有機緣與劉娘子親近，共同尋補強身體醫藥與能醫藥宗後人，我本不知她為何這般急切，甚至不惜得罪武家勢力，直到有幸與之談心，方才知曉，她為救其孩兒——也就是你，大郎——不惜所有。」

回顧許久未思念起的歲月，姜青睜眼看向黎鷹，注意到其面色蒼白，而不曾參與這段過往的黎鴞坐至身側，攬住兄長肩頭。

「可兆郎阿爺，就是你們阿翁，其身體被郎中診出惡疾，既得知長孫出生體弱多病，可否熬過滿月禮都不知，故當年黎家嫡長大房可謂無後，又因此得罪武氏而黎家並無護身武學，不用說藥材取得被限縮，誰又知其手下暗軍亭與十二冥煞盧氏能何等兇殘？你們阿翁便處心積慮要你阿爺再納一妾，隨後命令其迎了與武家有淵源的盧氏之女為妾。」

黎兆和劉思皆亡，僅剩姜青獨自記得。

「那時眾人皆傳你阿爺薄情，見新人不見舊人，誰知他已幾數載未入其房中，盧氏自也無子。」

所有始末終於從她口中被揭開。

「可即使如此，你們阿娘仍為之感到苦痛，但她同時明白，選擇與兆郎共度便會面臨此等考驗，她理解並忍受，甚至決定要讓你們阿爺去那盧筠房中，為了兆郎，為了你們，或許⋯⋯也為自己。」

聆聽此等不曾知曉卻關於娘親的故事，黎鴞心底被塞得堵塞，太多疑惑，可沒能吐出半句問話來。

「而你們阿爺在前往范揚前夕，曾來與我相談，他講了許多，而其中一句，他——」

講到這句，姜青握緊雙手，停頓又糾結半晌，像是下定決心般，終於全數托出。

「他說，若事成，或許便能對得起你們阿娘。」

耳聞此言，黎鷹霎時鼻酸，來不及訝異就先感到悲傷，頭靠在黎鴞身上，默默垂淚，繼續聽姜青訴說。

「我本不懂，但這百日思來想去，似乎終能明白。」

女人心有所領。

也許，黎兆不僅懊悔迫使黎鴞前往雁門深陷危險，悲傷於要體弱黎鷹承接家族痛苦，讓髮妻為延續黎家榮光與血脈而死。

當年男人既無法守護妻子，沒能遵守己諾，無法反抗父親黎正，也不能睜眼見家族危難，僅能低頭，被迫迎娶非愛之人為妾。

那些讓黎鷹與黎鴞的迷惑徬徨和沉浸痛苦的所有，於陰暗處同樣折磨看似意氣風發且嚴厲守家的黎家家主——而那些來自其阿爺黎正給予的苦楚，黎兆或許想避免重蹈覆轍，卻仍是交給了自己兒女。

最終用生命面對其悔恨。

「大郎，我隱約知曉，你與阿爺曾有抵觸，應是為要二郎前往雁門之事，然他沒說，我亦無戳破。許多事他皆不言不語，此實乃兆郎之不足，可亦是我之不足，而這趟范揚之行⋯⋯我能明白其沈默帶給爾等何等傷痛。」

太多時刻中人們總選擇不語，將那些不可言之事埋入心底，不希望被旁人發覺內在軟弱無助，卻又懇切期盼他人能讀懂，甚至能走向自己，替自己講出心中所有。

可所有的所有，不過唯心而已，為何不說出口？

姜青眼底含淚，起身靠近兄弟二人，執起黎鷹的手輕聲道：「大郎，二郎，我非黎氏正妻，也不是你們親娘，但這麼多年見你們或烏兒沐兒長大，所以我——雖然你阿爺遺言叫我離開，可我仍想留下⋯⋯」

聽到此處，黎鴞終於能啟唇，看向黎鷹微濕眼眶，開口想替兄長和自己解惑。

或許此問句過於多餘，然他仍欲問。

「⋯⋯三娘，究竟為何想留在此？」

聞言，姜青放開黎鷹掌心，轉而輕觸他倆臉龐。

「有時候，我會困惑究竟劉娘子懷抱何等之情，留在黎家，也好奇她是否曾經否懊悔，必須為郎君與孩兒犧牲所有，甚至性命。」

女人講得極其緩慢，如同回應這紅塵人世間最難解之題，逐漸哽咽。

「但我猜想，對劉娘子來說，不管決定留在黎家，生下大郎，為你求藥，生下烏兒、沐兒與二郎，最後失去性命，為成你們的娘親，她未後悔。」

即使失去許多，承受許多，看似受苦。

但那對她或許是所愛見證。

你們是黎兆與劉思之子，興許能替自己與爺娘活出，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人生。

姜青雙眼帶著微紅與憐愛，手輕觸黎鷹與黎鴞臉頰，直道：

「我也想成為你們的阿娘。」

就算僭越人倫，亦不符常理。

此刻無聲勝有聲，已而立的黎家家主無法言語，回握緊姜青的手，難掩悲泣，本模糊的記憶又瞬即浮現。

他想起劉思，憶起黎兆，思及所有過往發生的一切，以為被遺忘之物竟又清晰可見，心想或許是娘親地下有知，才讓姜青來到黎家。

而黎二家主感受到兄長內心波瀾，摟住對方頭，與其首相抵。

他從未見過親娘，卻聽聞其生平與對兄長疼愛，更多少開始理解，姜青在這近二十載中對黎家所付出，有所動容，淚水也沾濕前襟。

酉時已到，夜深人靜，萬里晴朗，星宿閃耀，而儘管山間寒冷，可眼前火焰溫暖，姜青又轉向黎鴞，開口云：「二郎⋯⋯天兒她想跟著你去雁門關，時常私下和我吵著要跟著你從軍⋯⋯」

聽聞此訊，黎鴞心頭一跳，可才喊出半聲「豈可——」就被姜青繼續接話。

「她還年幼，必然不知曉世間、軍中和戰爭模樣，而我絕不願和她分別，天兒不過八歲，為何就是玄甲蒼雲？想到這不禁心有怨懟，若當年你阿爺未決定讓你前去雁門關參軍，這些離別都不會出現？」

她聲聲喑啞，滿目淚水。

「可我又思及，若你阿爺不讓你去，你便能平安無憂？你會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家族該如何？你阿娘的犧牲是否毫無意義？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到此，女人逐漸泣不成聲。

其實，此行前她早已做好決定。

若黎兆未估量錯北方與幽州局勢，那蒼天流火將墜，此處必會面臨苦戰，黎家武學甫建，尚未穩，去往他處先習得護己心法內功，自是有益無害，而雁門玄甲錚錚鐵骨衣既是銅牆鐵壁，能護己護人，盡管要站上危險關頭。

因此女人從發現女兒黎燕有學武才能開始，便糾結數月。

明明想愛護兒女，期盼他們順遂，長久相伴身側，並半生安然無虞、不受傷害。

可在此刻，姜青驀地更不願因自己所欲所求和所懼，藉此奪走黎燕的天命——即使那些命運可能多舛且驚世駭俗，總需在天地萬物流動間受難，然後奮鬥與掙扎。

凝視黎鷹與黎鴞，姜青放下手，抱緊披肩，抬頭仰望滿天幕星斗，待眼淚止歇，再開口已無猶疑。

「等來日天兒成年，我亦會領著她來到山上，向其言明我今日告訴你們的所有。」

她靜靜抹去殘淚，卻又朝兄弟露出溫柔笑容，好似在告訴黎鷹與黎鴞，亦告訴自己。

告訴孩兒們，你們的人生有苦難，有煎熬，有悲傷受困，但更存有珍惜和愛，與歡笑。且所有都能反覆被傾訴和看見，直至看見自己真正所欲生存之姿態。

天地蒼穹間，萬籟俱寂，孤獨寂寥，獨剩母子三人於山野林中。

心卻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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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

上封信應未到

然服喪期滿　僕將動身往雁門

故仍修書一封予爾

二郎　

待僕安定軍中所有便動身前去尋爾

在此事之前　爾來信雁門關罷

三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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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載，三月十五。

黎家人，離家日。

蕭洛與黎鴞已備好行囊，即將上路，黎燕亦同，背負起稍重包袱，騎乘為其準備的小馬，而從二房至六房皆攜家帶眷前來，家族眾老小皆來送行。

「記得這是你自己所選。」

黎百里將手中韁繩交到姪子掌心，又把長弓和盾刀推向他。

男人眉頭深鎖，如當初見其歸來般，可接下韁繩、戰馬和武器的黎鴞發現本破損的馬鞍竟已煥然一新，刀和盾也有保養，便似乎明白何事，不禁語帶平靜反問：「三叔如此叮囑，是對姪兒所作之決定有所不滿嗎？」

如此回話使黎百里怔住，神色透出不解，站於身側之黎千白與其妻子則面露奇異，幾會方轉為淺淺笑意。

「你——」

黎家三房之長難得語塞，先一掌拍在額首，帶有不悅表示：「你才結束守喪，又要離家，自是有不滿，只是你心意已決，三叔阻止也是無用，更別說講不過你甚麼大師兄的那張嘴。」

說到此，黎百里瞥向正彬彬有禮揚起嘴角的蕭洛，悶哼聲，隨後雙手附於身後，挺直腰背，朗聲叮囑：

「鴞二郎，此趟前往，不辱家風，你可明白？」

而黎鴞頷首：「是的，三叔。」

「那走吧。」得到滿意回復，黎百里頭也不回，逕自走返還黎家大宅。見此，黎鷹來到弟弟跟前，抬頭直視其雙眸，沉聲呼喚：「二郎。」

「阿兄。」

趕忙把行囊捆上馬鞍側，黎鴞扣好皮帶，又背上武器，即刻騰出手握起黎鷹的手，懇切道：「阿兄，我會常寫信給你，所以阿兄若有任何困難，定要同我說，阿鴞必快馬加鞭趕回。」

此言既出，黎鷹自是笑著點頭。

「好。」

他應完便把位置讓給姜青。

這時黎燕從好不容易坐穩的馬上又滑下來，奔向娘親，抱緊其腰允諾道：「阿娘！天兒會聽二阿兄的話，每日認真習武，變得武功蓋世，回來保護阿娘和大阿兄。」

低頭吻了女兒額首，姜青萬分不捨，卻仍揚起嘴角，溫柔撫摸黎燕的頭，又以掌心輕觸黎鴞臉頰，眼神滿是柔情，呢喃般唸著：「二郎，天兒就拜託你了，好嗎？」

此景似曾相識。

「二郎，天兒，記得，吾等皆待你歸家。」

此情不曾消失。

黎鴞明白且珍重，此行雖仍有迷茫，但心不再飄搖無助。

「阿鴞定會帶著天兒回家，在那之前請您千萬保重身體。」

他殷切叮囑。

在所有長輩訝異的目光與譁然中，黎氏大房嫡次子、現黎二家主，彎腰抱住亡父黎兆之妾姜三娘，低喚。

「阿娘，今日孩兒出門遠行了。」

黎鴞終於啟程。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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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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