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始紀創元,一束束溢彩流光凝聚,如劍刃輕巧地刺上雲端。流光一下子便刺穿天穹,奪去星辰的光芒,翻起一圈圈的雲線。任憑雲層在陰霾中如何瘋狂翻滾膨漲,也吞噬不了半點新世界發出的昭昭光華。
寧謐平原中心建有一方祭壇,流光源源不斷地自此湧出,漸漸成為梁楹,撐起天穹。
祭壇上,十名身穿紅色厚重斗篷的祭司佇立。他們圍着光楹,彼此相隔五十丈遠,全都低垂眼簾,高舉雙手,口中念念有詞。隨着念誦,鼻尖前的流光竄升速度愈來愈快,光華亦愈來愈盛。掛在手腕上的各式油亮藤鐲本來徐徐浮盪着,後來亦變得抖動不已,發出噏噏的聲音。
除祭壇以外,舊世界都停滯了。
寧謐平原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群眾,人潮不見盡頭。或是老人牽着孩童,或是妻子挽住丈夫,也有彼此依靠的少年,但更多的是鰥寡孤獨。他們穿着白色薄衣,白衣上一塵不染,可是他們露出來的四肢與脖背,都沾上灰塵與泥垢。在那髒兮兮的表皮上,多數人都有大小不一、正化膿潰爛的傷口。那些傷口都很髒,有些肉塊甚至比污泥還要黑,他們卻渾然不覺,既沒有為傷口包紮,也似乎絲毫不覺痛苦。
今天,左右兩旁沒有站在高聳壁壘,臉容埋在陰影中的衛兵;也沒有隨時破空而至,擦破耳廓或脖子的箭矢。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夜空,以及璀燦的光楹。
今天,群眾不是左右隔着半身距離,也不是腦袋對腦袋地列隊,因為一旦前方左右稍見空隙,單獨者便會自覺上前站去,讓後排的人能再靠近些,一同整齊安靜地等待。
這群生在比達爾的奴民,從沒有如此親近的時候。他們圍繞祭壇,仰望天穹中心燦亮的光楹,臉上透出的死灰色,也因光芒而變得神聖起來。每個人心裏都期待着,興奮着,堅信只要成功──只要逃離這裏,一切就會變好。
因為人間將會給他們一場公正的審判。
「諸位,天地今天回應了。」
在流光終於只剩無暇白光後,一把沉厚平淡的聲音從遠方傳入每個人的腦海中。
「過去,掌權者禠奪汝等權利,輕視汝等勞動,踐踏汝等尊嚴。這數百年間,曾經也有人挺身而出。只是很遺憾,他們爭不過強權,鬥不過時間。」
「為了求生,汝等忍受苦難,心中定必怨恨天地無情⋯⋯」
大祭司站在祭壇前方,緩慢又認真地說。
漆黑中,除了大祭司的話語以及颼颼風聲外,無人回應,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一雙又一雙映照着璀璨白光的眸子睜得渾圓,希望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惟恐一不小心,希望便如夢境般一醒即破滅,使他們不得不回到低頭過活、染病等死的日子。
「然汝等不知,天地實則痛汝所痛,恨汝所恨,卻苦於無直接干預人間之法。」
大祭司矮小的身軀逆光,神奇地顯得深邃高壯。這巨大的身影聳立,恍若遠古先民洛奇亞高族所述的族神。此時此刻,衪許是正站在祭壇,正通過大祭司的眼睛,安靜地俯視群眾,展現數百年來群眾渴望的憐憫。
「天地與吾等一直等,等汝等意向一致,等汝等向衪祈求一樣的願望⋯⋯」
大祭司忽然吸口氣又輕吁,群眾的內心隨之一緊,渴望地看着他。
「『讓我們活下去吧』,『讓我們像一個人一樣活下去吧』⋯⋯」
此時,一個個看不清臉容的童僕從大祭司身後走出來,他們攙扶着比達爾城內外的貴族、官吏、將領和地主。
那些惡人蹬腳亂踢,嘶聲力竭地喝斥,甚至揮拳直往童僕腦袋捶打。可是,他們的力氣統統被禁錮在漸漸僵直的體內。
童僕瘦削的腰板依然筆直,臉上木無表情,穩穩當當地扶住惡人的前臂,領他們朝光楹走去。
祭壇下開始有些細碎的聲響。
大祭司眺望這片看不見盡頭的人海良久,雙手恭謹地褪下兜帽,露出光滑無毛的頭顱,以及那張不過年約四十的臉孔。他雙目混濁,那片混濁與老人不同,灰濛濛一片,輕如薄霧。
許是眼睛內的薄霧浮游,使隱藏在霧後的力量更為深沉;又許是相距甚遠,群眾也能看得清楚,見證神迹一一展現⋯⋯群眾的心漸漸又平靜下來,神情愈發敬畏期待。
「今天在此,全賴諸位決心,天地終於能助吾等──」
大祭司提手,童僕一抬,惡人尖叫。
「創建另一片人間,重寫世界秩序。」
語畢,童僕一擲,那些惡人被投進強光裏。
強光裏沒有傳出重物墮地的聲音,那些惡人的身軀一碰到熾白光芒,就如乾柴般瞬即燃燒。
黑色的火焰刷一聲爆發,軀體馬上焦黑,然後熄滅。一把又一把黑火躍動,如浪濤撲向群眾,來來回回,短暫急促地奪走和釋放他們的呼吸。群眾腦海中那些猙獰可恨的臉容,以及過去可悲可憐的身影,都被璨亮奪目的光芒徹底淨滅。
一個又一個,愈來愈多人哭了起來。
「光檻後──你們的人間,再沒有不公。」
「沒有束縛。」
「沒有疾病。」
「絕不容半點惡意。」
一個又一個童僕走出來,領着一個又一個惡人前行。寧謐平原上,一道又一道的拖拉痕迹,如百蛇爬行般剛剛延長,又陡然被切斷。一句又一句的咀咒與悔言,在那劃破長空的慘厲哀號下,幾乎微不可聞,惟獨大祭司的話語,句句鏗鏘地傳入耳內。
「無罪無孽、誠心贖罪者,定必重生於人間。」
大祭司緩緩張開手臂,神情莊嚴地說出最後的判詞。
「其餘,一律天誅地滅。」
那刻,雙腕上的粗黑藤鐲飄飄浮浮,他的話語也於群眾腦海中迴盪。那雙與臉容年紀不符的蒼老眼睛看進每個人的心扉,堅定不移地牽引信眾,踏出自出生始最勇敢的一步。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CZWI9RAcl
他──天地選中的人,即將帶領大家,擺脫世代為奴為僕的枷鎖,走進光楹接受天地審判,走進那些惡人永遠去不了的世界。
在那裏,只要不傷人,人們將不老不死。
在那裏,只要意念一興,一切想像皆可成真。
群眾井井有條地前進,狀若潮水,逐漸滲進光楹之中。偶爾,潮頭都會閃過一簇簇的黑火,跟天地裁決掉的權貴一般。面對至親灰飛煙滅,有些人神情恍惚,或是笑或是哭;有些人驚呆疑惑,而後肆口漫罵。
可是,這些被隱於群眾中的惡人並未能濺起半點浪花,亦消退不了進入始紀的浪潮。群眾不過停下腳步片刻,很快又再前行。只有極少數人蔫不悄聲地停駐一旁,凝望群眾走進新世界。
「無人能瞞過天地。」
黑火閃爍,大祭司微笑着低語。
整整一夜一日過去,人間閉合。流光自寧謐平原點點粉碎,往天穹那道缺口湧去。
黑暗再次降臨,群眾在始紀極樂重生,開展前所未有的完美始紀人生。
據《始紀史》所載,天地為這個新世界處決了七萬二千餘人。當中除了權貴外,還包括百姓與孩子。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mMgOnFo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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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極樂,實在噁心。身為末代聖巫,少女一直都是這樣想的。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fNsFlRCwj
隨後,在很久以後──在少女遊走始紀,看過幾場鬧劇,也熬過幾場生死的「以後」──她來到旅程的終點,終於來到能夠毁掉它的時刻。
那天,僅僅參天的人間極樂離崩解析,依舊惹她憎惡。她默然眺望一切終結,對結局了然於心;只是她實在無法理解,為何弟弟還要問她是否心中有恨。
「群眾拋棄族神,十祭背棄你!你說你不恨嗎?」
弟弟憤然斥責,少女淡然以對。少女心中清楚,這幾百年來,歷代聖巫都隱居洛奇亞高深谷,從不曾如十祭般入世,不曾為受難的比達爾群眾做過甚麼。不但歷代聖巫沒有,母親大人也沒有,她都沒有,自然無資格動怒。
「既然你不恨,為何也要以一己私慾,決定他們的生死?明明你可以選擇救他們!」聽見回答,弟弟反而越發氣惱。這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彷彿她就該是救世的族神。
世界如片狀岩石,層層剝落、墜地。
少女看着弟弟,弟弟也看着她。他的眼睛大而烏黑剛毅,只映照出崩塌的天地、髒污的陷地,並沒有發現少女始終如一。
「他們早已選擇了。」少女鳳眼一彎,「這回,該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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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0102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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